秦天縱從來懶得謙虛,他喉結滾動,仰脖幹完,淡淡道:“不止這個。”
檐角,低懸的黃銅風铎風中輕晃,叮鈴叮鈴的,伴随時有時無的蟲鳴聲,消失在遠方的如水月色。
季月槐不知是自己喝多了,還是秦天縱喝多了,識趣地不接話。
不知誰家的小娃娃走近裝酒的陶罐,試圖抱起來喝,可惜力氣小,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哇哇大哭。
大人們哭笑不得地扶起他,沉重的氣氛也因此緩和了些。
暮色四合,牛皮大鼓的沉悶擊打聲回蕩于山寨,一聲接一聲,震得人心頭發顫。
石亓安詳地躺在竹榻上,這個孔武有力的男人被插了滿頭的小白花,但卻也不突兀,反而意外的和諧。
他的脖頸上也挂着厚重繁複的銀胸牌,腰上圍了逢滿銀菩薩的腰帶。
子時,守靈開始。
長長短短的白蠟燭被點燃,火光搖曳,将寨民們的影子拉的忽遠忽近。
寨民們圍坐在一起,悄聲拉家常,小娃娃們被沉甸甸的銀帽壓的走不穩路,搖搖晃晃地摸着長闆凳走,被阿嬷抱起來哄睡。
幾個年長有威望的長老聚在一起,邊嚴肅地讨論石兄的落葬地。
長老手握煙鬥,煙霧緩緩升騰,缭繞在他們布滿皺紋溝壑的蒼老臉龐。
奇怪的是,他們始終都在仰頭遠眺着陡壁,而并非廣袤的林地。
季月槐也看向那峭壁,卻發現其上鑲嵌着成百上千的木格。
他再定睛一看,發現不是木格,而是密密麻麻的棺材頭。
這就是,傳說中的懸棺葬。
濱水而葬,下臨深溪,上迎青天,死不落土。
而石家兄弟,将被安葬于懸崖頂,靈魂得以升天,庇佑世世代代的榆林寨子民。
*
說起來,季月槐長那麼大,還是第一次守靈。
他坐在廊軒,靜靜地發呆。
手腕上纏着月白的發帶,另一頭系在秦天縱的手腕上。
秦天縱睡熟了,雖然方才隻說要小憩片刻。
躺下前,秦天縱看向季月槐。季月槐猜到他想幹嘛,于是做了個停的手勢,耐心地問道:
“這樣行不行?”
過了不知多久,季月槐的眼皮直打架,他也睡着了,可過了不知是一瞬,還是一個時辰,他被輕輕地搖醒了。
隻見秦天縱已醒來,他将季月槐帶上吊腳樓的最高點,低聲道:“看那兒。”
季月槐順着他指的方向看去,卻看見了令人心生疑窦的一幕。
祈福台下的石雕水槽裡,浮着幾株淡粉的睡蓮,翠綠的蓮葉有小有大,熱熱鬧鬧地擠在一起。
可,這些蓮葉縫隙中,蓦然鑽出了一雙纖細的手。
江伥,水猴子,還是蜮?
不對,都不對。
這雙手并非毫無生機的蒼白,而是健康美麗的小麥色,上還戴着濕漉漉的雕花銀手镯。
季月槐懸着的心略微放下。
好像,就是個尋常的小姑娘。
她的手扒在水槽邊緣,露出雙上挑的丹鳳眼,沒有直接站起身,而是警惕地觀察四周,神色慌亂且眸光閃爍。
像是在……
躲着什麼。
意識到這個可能性後,季月槐迅速掃視了圈寨子,卻并未發現任何可疑的身影。
萬劍樓的弟子們在站崗,寨民們也都圍在篝火旁守靈,沒有人鬼鬼祟祟地在人群外遊蕩。
季月槐輕撫腰間的槐木鈴铛,卻發現了個令他脊背發涼的事實。
雖然沒有劇烈顫動,但,它一直一直在極細微地顫動,乃至于沒有任何聲響,季月槐白天都沒發現的了。
“怎麼了?”秦天縱注意到他的不對勁,詢問道。
“有東西在附近。”季月槐點點鈴铛,“離得遠,應該不是什麼厲害的邪祟,但,一直在。”
說話間,姑娘已從石槽水缸内爬出,她小跑着走下祈福台長長的石階,時不時回頭或左看右看。
她的腳底沾染了水槽裡的淤泥,沿途留下足印,看的季月槐替她揪心,生怕有髒東西順着痕迹找到她。
幸好,一路平安。
她提着蠟染百褶裙,跌跌撞撞地跑到人迹罕至的溪流邊,掬起一捧溪水,洗去臉上的髒污。
季月槐二人背過身,為她護衛。
待她梳洗完,小姑娘站起身,悄悄地沿路反回,回到吊腳樓内,小心地靠在阿嬷腿上,沉沉睡去。
就像是從來沒有離開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