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祖宗,莫要胡說。”女人聞言,作勢要掐他的腮幫子,可這時,身邊的大兒子也說話了。
“娘,弟弟他沒瞎說,我也瞧見了。”
女人頓了頓,沒有責怪倆孩子,也并未在繼續這個話題,隻是默默地跟着隊伍,揮灑着竹籃裡白花花的紙錢。
夕陽将寨民們的影子拉的冗長而傾斜,像某種多足的長蟲,繞着村寨蜿蜒爬行。
*
夜幕降臨,連續多天無所獲,衆人決定翌日啟程回城。
可籠罩于心頭的迷霧尚未被撥散,季月槐輾轉難眠。
深林偶遇的趕屍匠石川,馬店被刺穿胸膛的石亓,震顫不息的槐木鈴铛,驚慌失措躲藏的阿瑾……
他白日未尋得機會單獨與萬姑娘相處,于是決定趁夜深人靜,将阿瑾之事全須全尾地告知她。
月光下的村寨很美,鳳尾竹泛着層微弱的銀光,竹葉的“沙沙”聲宛如歎息,又如低語。
每座吊腳樓的後面,都緊挨的擺放着酸菜缸,缸蓋上還壓着塊青石,以防被人随意掀開。
季月槐注意到,昨夜與自己閑聊的那位長老,正站在酸菜缸邊,一口接一口地抽着煙鬥。
火光忽明忽滅,照亮了他顫抖的枯瘦手指和溝壑縱橫的臉。
抽完了,長老在缸子邊重重地磕了磕煙鬥,煙灰随風而散,但他卻仍伫立在缸子邊。
片刻後,他像是下定決心般,佝偻着背,顫顫巍巍地搬下壓住缸蓋的青石。
這是,半夜嘴裡沒味兒,想撈些酸菜嘗嘗?
季月槐與秦天縱藏匿于暗處,仔細觀察,隐隐有種不安的預感。
然而,下一刻,長老的舉動讓二人脊背發涼,徐徐的夜風瞬間化為陰風陣陣,吹的人寒毛倒豎。
隻見長老挪開了缸蓋,踩在墊腳石上,緩慢地鑽進了酸菜缸中。
墨綠的濁水漫過他朽木般的脖頸,不知是不是季月槐的錯覺,長老的皮膚似乎也被反出酸菜般綠油油的滑膩的色澤。
難以抑制的寒意滲透到四肢百骸,季月槐連指尖都變得冰涼。
他臉上的神情,卻并非阿瑾般惶恐,而是浮誇的喜悅與舒爽,仿佛泡在瓊漿玉液裡,是一種極緻的享受。
更令季月槐絕望的,還在後面。
隻見長老似乎是泡過瘾了,他長歎一聲,聲音幹澀而嘶啞,聽得人心裡一陣發毛。
他僵硬地爬出酸菜缸,墊腳石上,留下了與阿瑾那夜相同棕褐的泥腳印。
睡蓮底下有就算了,這酸菜缸裡,哪來的淤泥?!
季月槐的心跌至谷底,他知道為何阿瑾那夜如此慌張了。
她不是在躲誰,她是怕别人瞧見這樣不堪的自己。
這榆林寨,究竟是個什麼鬼地方?!
秦天縱手臂一揮,長刀出鞘,刃光如雪,帶着呼嘯的風聲,直指季月槐身後。
季月槐回首,看見了永生難忘的一幕。
整面的懸崖峭壁上,那密密麻麻如千百隻眼睛的懸棺葬群,此刻都睜開了。
低沉的摩擦聲起初微弱,但漸漸變得清晰,咯吱咯吱的詭異聲響伴随着狗的狂吠,攪得人心神不甯。
棺材蓋一具接着一具的從内推開,裡面的屍體緩慢地坐起身,濃綠色的霧氣從棺木中溢出,刺鼻的腐臭和藥草的苦澀結合,熏得人幾欲作嘔。
藥屍。
整面懸崖的藥屍。
它們順着藤蔓,慢慢地往下爬,就像石壁縫隙,流出了一股股的青綠膿水。
長老骨頭咯吱咯吱作響,扭頭看向懸崖,默默流出了兩行渾濁的眼淚。
都是曾經的親朋好友,變成這般滲人的模樣,怎麼會不難受呢。
季月槐心中湧起深深的悲涼。
多麼美麗的寨子,多麼淳樸的百姓們……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真的該千刀萬剮,生剖活剝,死不足惜。
不遠處,萬千霜的白衣身影飛射而出,她身後跟着睡眼惺忪但幹勁十足的弟子們。
季月槐與秦天縱簡短地對視一眼,默契地分頭行動。
寨民們陸續被動靜給吵醒,他們見這如地獄繪圖般的場景,有的驚聲尖叫,有的嚎啕大哭,更多的卻是平靜釋然。
阿瑾不停地抹着眼淚,她淚流滿面地抄起一把鐵鍬,把母親護在身後。
藥屍彙聚成一股擰不斷的屍流,向靜谧不再的寨子湧來。
衆人都在奮力拼殺着,嘶吼聲刀劍破空聲不絕于耳。季月槐也抽出綢緞,将寨民們帶至高處避風頭。
站在祈福台高處,他忽然發現,這屍流雖來勢洶洶,但獨獨避開了一處地方。
磨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