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月槐站在屏風後面,一件件地褪去衣裳。
本是件不假思索的事兒,但他卻感到格外有礙觀瞻。
他尋思着,就是光明正大地站人面前脫,可能也比在屏風後脫要來的好些。
不過現在也來不及後悔,季月槐隻得手上動作再麻利些,好早些下池子。
但人就是如此,越想不在意什麼,就越在意。
季月槐實在忍不住好奇,想看看秦天縱此刻是在作甚,于是,就趁解腰帶的功夫,往外撇了一眼。
不看還好,這一看,連自己解玉扣的都吓得一哆嗦。
隻見秦司首哪兒也沒去,就這麼大馬金刀地正對自己坐着,長腿岔開,手掌穩穩搭在膝頭,如炬的目光幾乎要将這薄如蟬翼的絹帛看破。
其實季月槐很想稍微制止一下,但“你轉過去”這種話,他也無論如何說不出口——多年舊識,又是兄弟一場,實在不必要這樣矯情。
褪盡裡衣,季月槐踏入溫泉。
瞬間,溫熱如春的池水沒過胸膛,最後一絲寒意也被驅散。
季月槐整個人都松弛開來,身體漸漸變得輕盈,仿佛所有的煩惱與愁緒都被池水托舉,浮出了水面,随霧氣氤氲而去。
泡着泡着,身子骨幾乎要泡融化了,可人的心鏡,卻是越來越清明。
季月槐閉目輕歎,思緒萬千。
他與秦天縱之間,隔着的不僅僅是這四面梅蘭竹菊。他們之間的壁障,比之還要厚的多。
首先,他們倆的主要矛盾,仍明晃晃地擺在台面上。
他跟着秦天縱回雁翎山莊也好,秦天縱随自己四處漂泊也罷。都不是長久之計。
于自己,新仇舊恨未了,安身立命之處難覓。
于秦天縱,他到底是鎮惡司司首,肩上扛着護佑蒼生的擔子,哪可能黏自己一輩子。
其次,季月槐問心有愧。
他并未告知秦天縱那夜的真相。
他在信中歪歪扭扭,但言辭懇切地寫了很多,解釋了碰見大少爺純屬是誤會,還有,秦連巍的死與他毫不相幹。
可最重要的,他選擇避而不談。
為何他會出現在老莊主的寝殿?
秦天縱不知道,卻從沒有逼問季月槐。
他的仁慈,縱容了自己長久的逃避。
古人雲“不破不立”,可季月槐總是舍不得打破,就算代價是二人的關系,永遠停留在那一天。
他以為這是心軟,其實大錯特錯,這叫軟弱。
這樣下去是不行的。
季月槐想。
穿堂門被嘩啦一聲推開,秦天縱出去了,不知是去做什麼。
季月槐暗下決心,要在他回來後,敞開心扉地談談。
*
“這些是……什麼?”
季月槐望向木桶,疑惑地問道。
“梅花。”
秦天縱言簡意赅,抓出一捧沾露水的粉白花瓣,展示給他看。
季月槐當然認識梅花,也聞出了其清冷的梅香,但他不知道秦天縱拎來這麼一大桶,是要做什麼。
“真香。”季月槐情不自禁地喟歎,“是哪兒來的?”
“萬劍樓後山。”秦天縱補充道,“傍晚時分送來的,當時你睡了。”
“那片……千年梅林裡的?”
“對。”
“久負盛名。”季月槐撚起一片,陶醉地聞了聞,“可有什麼功效?”
“泡完身上很香。”
“哈哈,這樣嗎?”
季月槐暗想,還真是樸實無華的用處。
秦天縱将花瓣潑灑于池水中,轉身欲走,卻被喚住了。
“且慢。”
季月槐笑盈盈地掬了捧池水,挽留道:“秦司首何不一起?這白梅是時令花,不是每次都能碰上的,更何況下次再來這兒,也不知是猴年馬月了。”
他一口氣說了好幾個理由,生怕言辭不夠懇切,态度不夠真誠。
勢必得抓住這個坦誠相見的好機會,将話給說開了,季月槐想。
秦天縱聞言,眼神頓時有些古怪,視線略過季月槐的裸背,其上的刀疤尚未結痂。
“可以嗎?”
秦天縱說這句話的語氣,不像是在問季月槐,反倒是像在問自己。
季月槐忙不疊地點頭:“兩個人聊聊天也是好的,這麼大的池子,獨自待着,怪冷清的。”
秦天縱直視他三秒,下颌微微繃緊。
季月槐輕輕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
秦天縱開始脫外袍。
季月槐别開腦袋,看向遠處。
梅花瓣還有一個好處,那就是能将池面蓋的嚴嚴實實的,季月槐隻能看見對方鎖骨以上的部分。
季月槐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講些無關緊要的話。
“苗疆的巫醫善用蠱,中原的行腳醫善施針,可我曾聽說書人講,還有高人以靈燈濟世的,真是太稀奇了,你說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