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初圖拉莫布置酒窖計劃時三緘其口,一方面是出于自作主張、隐瞞不報的緣故,一方面居然是壓根兒沒把“換人”的事交代幹淨,他從頭到尾都疑心托德家的這位二哥有沒有被“換血”,又時值大哥交接族權之時……
亞曆山大猛地回頭:“聯系老大!”
圖拉莫忍不住說:“這不是很有頭腦?為什麼你的族人還要舍棄你?”
“本來就是他們蠢和瞎。”
說着,亞曆山大的視線飄過那群嗡嗡亂叫的蟲蟻。
很小的時候,他的眼睛差點被砸瞎,此刻,卻能看清每一绺發辮模樣的血痕,那血淌得很慢很慢,卻殷殷切切爬到了他的鞋尖前,似乎還能繼續,再爬到幾千公裡外人迹罕至的荒地。
他懷疑,過度的鄙夷和淡漠會不會讓他的瞳孔變成淡藍色。
多冷血啊,看着那群和他流着一樣血的人在哭号,他沒有一絲憐憫,甚至覺得爽快。
“明明跟普林一樣,是家族的準繼承人,卻成天被人吆五喝六,還因為砸了一面牆給丢了出來,誰樂意受這等委屈?先擦擦臉吧,托德·亞曆山大先生。”
“少來這套,你一個敗類,也想在我這兒裝斯文?”
“你兒時在亞曆山大一族步履維艱,連多吃一片面包、多喝一杯水都得跟仆人請示,每天拼了命地努力,還是被族人以‘能力不行’為由遺棄在了蠻荒之地,打那以後,再也受不了各種腐爛的氣味,連一隻老鼠……”
“李斯汀,你說夠了沒有?”
“哈,我說得沒錯吧?你的族人待你不好,冷淪靳雖然救過你一命,對你也是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拿你當狗使喚,上帝像人一樣無動于衷,你要一直這麼渾渾噩噩過下去嗎?”
“說得像我離開詭谲、離開冷淪靳,就有路可走了一樣。”
“路嗎?”那一晚,月色朦胧不可辨,紀倫衣冠楚楚,沖他敞開了懷抱,“什麼是路?我覺得坦途在前,人又何必因為一點小障礙而不走路呢?”
是啊,他何必躊躇不定、瞻前顧後,不敢做出一個大膽而可靠的決定呢?
他在族内生活過的幾個季度,漫長得令人厭倦,像整整一個時代,而且還不是黃金時代。在那段倍受折磨的日子,他得和重重困難做一遍又一遍的鬥争,有的是關于起碼的溫飽,有的是關于人格的尊嚴,還有的是關于……是關于什麼來着?貌似是很遙遠的事,記不起來了。
但是……鬥争的獎勵是什麼呢?不是喝彩和鼓勵,永遠是白眼、否定、羞辱和不滿。
跟冷淪靳遇見是一個巧合,加入詭谲也是一個巧合,一開始真的很難轉變那種叢林獸群般的原始思維,在“必然”與“偶然”的夾縫裡,他心驚膽戰,盡力讓自己融入集體,顯得自然,也盡力學着适應新的規章制度和陌生的任務,唯恐稍有差池會人頭落地,好幾天夜裡,他輾轉反側,揪着枕頭,覺得比起命中注定要承受的痛苦,建立一段新的關系更讓他苦惱……雖說曾經的痛苦也不是區區小事。
冷淪靳……冷淪靳當然也看出來他的不對勁,這人,某一天晚飯前,居然掀開他沒煮好飯的鍋蓋,對他的口味進行了一番冷嘲熱諷的評點,然後說……
“吃不飽就招呼一聲,沒必要偷學做飯,有些事你越努力越像個智障,學得四不像,還吃得我上吐下瀉。你晚上幾點睡?屬夜貓子的嗎?天天犯困,在會議桌上當演員,猶推古也沒你這麼‘誤道’,從凳子上掉下來,倒沒三層樓高,扶起來也半死不活了,傳出去像我虐待手下人一樣。明天還有你的事,再晚上不睡白天不起,我把你當球踢到銀河系,你去月球上睡。”
這個嘴上不饒人的冷扒皮,真是……讨人嫌到家了,熨帖人的話也不會說。
除了魔夜那位好脾氣,誰還要他?
另一邊,冷淪靳趕過去的路上,什麼都不敢想。
一股熱流在他體内竄流、蛇行、沖撞、激蕩,像一條鮮紅的信子,含來一塊爐中炭,怒火訇然四濺,碎石漫地連天。
“我不是圖拉莫。”
“我不是圖拉莫……”
我不是圖拉莫……
緊要關頭,人是傻的,譬如不知道車比腿跑得快,譬如一霎那差點不分東西南北。
恍惚間,冷淪靳聽見了鐘表的聲音。
很奇怪,他早把那隻懷表還給雷伯恩了,為什麼還有一隻?
那是一隻斷了發條的石英鐘,非常形象地出現在他眼前,圓形,深褐色,玻璃表盤,木質外殼,指針咔哒、咔哒,煩膩地在一秒内走了很多年,一直走到現在這一刻——
冷淪靳拔出配槍,一發子彈打爛了那隻表,石英鐘轟然爆破,聲如洪鐘!
第二聲槍響傳來時,雷伯恩身形一頓,費博猛地俯身沖來,膝蓋頂向雷伯恩肋下,雷伯恩屈膝後仰,短刀貼着費博下颚一挑,手腕旋即一翻,刀背狠擊後者臍下三寸,費博攻他虎口,雷伯恩連忙收勢,一個翻身起躍,踹得費博踉跄倒退。
“你的主子真是添油加醋的一把好手。”雷伯恩說。
“跟公爵比,小巫見大巫。”費博的聲音夾雜在接連響起的第三聲槍響中,“您不擔心詭谲那位?他可是一個人——”
雷伯恩笑了一笑:“怎麼說呢,比起他,我更擔心你這條小命能不能活過今晚。”
費博:“是嗎……”
說話間,地面突然裂開鋼管粗的縫隙,循着雷伯恩的站位左右夾擊,空中光刃铮鳴,刃首纏着交錯的能量線條縱向劈來!
雷伯恩之前連穿六道幻象,一口氣抵着胸膛,憋悶得頭昏腦脹,一顆子彈擦着耳廓飛過,他怔愣了一會兒,先是感受到了兩股力量震蕩出的滾滾氣浪,呼吸間能聞到纖維灼燒的焦味,然後才轉頭,望見了那個冷臉舉槍的人。
一句“冷淪靳”還沒叫出口,雷伯恩忽然在一個角落瞥見了一隻冷槍——
“砰!”
也許一秒鐘,也許一分鐘,雷伯恩下意識沖到冷淪靳身前,用力推開了他。
“雷伯恩!”
雷伯恩覺得自己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之後數秒,胸口很熱很熱,一種午睡後手臂被壓了很久的酥麻感無端冒出頭來,讓他産生了一種生理性的蜷縮感。
終于到來了嗎?在一個意料之外的時刻,他所熱望的、企盼已久的東西,終于到來了嗎?
有人說,世界是一場盛大的神顯,這一次,他似乎終于觸到了神顯的邊緣。
未來會有人把它當作他反抗窒息的紀念品嗎?
不重要了……閉上眼,全不重要了……
周圍的一切,像電影收尾一樣,上下幕布一合,黑場了。
子彈沒入身體的那一刻,世界萬籁俱寂,雷伯恩用口型比了三個字。
冷淪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