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蓋因時勢者如山,命運者如海,然人之力若素履扁舟,縱使渾身解數,抑或難平山海。”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亦謂一德矣。是以退者,無需自愧。”
啟陣言不輕不重,不急不緩,卻像是淩清峰上簌簌而落的山雪,一字一句振聾發聩。
山谷時有異鵲,此刻成群結隊立于樹枝,好奇地觀望底下的人群,不時發出幾聲啁啾。
懸光頓了頓,看着底下站得筆直的弟子,靜靜等待稍許,沒有任何弟子示意。
他也沒有再多言,靜靜地退在一旁,準備與長老們一同啟陣。
走進這個山谷裡的弟子,早在今日前便聽過這番話了。
皆是深思熟慮後才做出這樣的決定。
大家心裡都清楚,淬體已經是他們不得已的嘗試。
修仙界即便是仙盟所在的中洲也并不推崇淬體,但淬體依舊成為了每個宗門裡兩年一度的大事。
玄微宗每回在淬體陣啟的時候都會令門内弟子觀看。
知其害曉其苦,才不會輕易做下決定。
上天既然允許這樣的陣法存在,既不危于他人,也不害于天理,興許便是為了給這些苦苦掙紮求索之人一條路。
堵不如疏,禁用這個方法,心有不殆者反而更有可能因不知其中的害處貿然進入陣中。
讓他們能夠更加清晰地觀其貌,在思想與時機成熟時再做決定才是上策。
站立在山腰上的其他弟子看着山谷裡迎風伫立的同門,心裡也在盤算着日後自己是否也需要去淬體陣裡走上一遭。
旌鼓奏響,長老們口中念念有詞,這是在向上天祈禱,問道之人講究順其自然,講究因緣際會。已到陣前,其實不必再說多餘的話。
這條路是弟子們自己選的,結局自然也應當由他們自行承擔。
但作為他們的師長卻沒辦法不擔心。
知道他們在修煉一道上的困境,也知曉他們的努力,倘若不試上這一遭,興許又會生出心魔來。
隻是最後結局會怎麼樣呢?
誰也不清楚,有成功者,也有失敗者。
終究于心不忍罷,都是看着長大的孩子。
焚膏繼晷勤學苦練,誰願甘拜下風,大抵也隻有“天意如此”幾個字才能叫他們懈下心來。
世事紛紛雜雜,可大多能厘清脈絡。惟所遇運與命,循環不可尋。掙紮也好,嘗試也好,為這一線希望,都甘願拼盡了少年意氣。
此時風吹飒飒,一人自陣前出列,對山前靜立的長老們拱手言道:
“弟子知修短榮枯皆有定數,不可驟得。”
“縱然此行得失難量,弟子仍願一試,還望師長切莫擔憂。”
随後又正色望着山上的某一處,誠懇笑道:“弟子方清遠,幸得師長垂憐,十五歲拜入師門,兩年築基。”
“而今築基初期,十二年來未進一步,特自請入陣。”
說話的人是寒葉長老座下的弟子,是她座下最早入門的那一批弟子,也是其中最早突破築基的人,可是築基後便再無突破。與他一同拜入師門的弟子一開始雖不如他,可也穩打穩紮,幾年轉圜便有進益。
偏偏他在築基初期上足足拖了十二年,這十二年來,總歸得了些不中聽的閑話。此番不過想竭力一博,以免日後不甘,是成是敗,他都接受。
接下來是同樣的聲音響起:
“弟子許攸,築基後期,六年未進一步,自請入陣。”
“弟子水碧,築基中期,七年未進一步,自請入陣。”
……
“弟子韓方,築基初期,八年未進一步,自請入陣。”
此次玄微宗入陣弟子一共十五名,除此之外,還有三十五名南境其他宗門的弟子,在前一日抵達了玄微宗,皆是築基以上金丹以下的修士。
也都是在某個階段停滞多年,毫無長進的人。
結丹之下的修士極容易道心不穩,一旦修為停滞,便生執障,更難有所進益。
因而在這些力求突破的修士心中,淬體便成了一條解脫的道路。
畢竟,常人告訴你,你不行,你可能不服氣;但如果是天意告訴你,你不行,你大抵就會認了。
普通人,很少有與天鬥的勇氣。
可能是單純為了淬體,也可能是為了得到一個答案,但不拘是為哪個目的,淬體總歸成了他們自認的一盞指路明燈。
淬體陣俟時而啟。
刹那間,風起雲湧,狂風作響,樹葉自山巅墜落,在山谷驚起一陣飓風。山頂驚雷陡然劈下,在地上劈出幾道火光,山壁上瞬間多了幾道深重的裂痕。
在山腰觀看的新弟子被這景象吓得抱作一團,樹旁的異鵲撲騰着翅膀飛走,隻留下一叢叢羽毛随風落下。
長老們順勢護陣,懸光仙尊平地騰空而起,掐訣化劍,凝練出來的劍意如一把鑰匙被徑直甩入那已經兩年未啟的陣眼。
陣門緩緩開,發出耀眼的螢色光芒,讓人睜不開眼,也看不清裡面的景象。
護陣弟子暢道:“陣門已啟,請弟子入陣。”
“保重。”
陣前弟子同長老們行了一禮便逐一轉身跳往了陣中。
然而在陣門即将關閉之時,異變突生,半山腰一群鳥驚空騰起,圍觀弟子皆吓了一跳,連帶着好幾個崴着腳倒成一團,旋即一聲尖叫劃破長空。
“小心。”是一個小女孩的聲音。
一個天缥色的身影陡然從天而降,像是被計算好了一般,正好就要落進那尚未關閉的陣門中。
明月枝看着離她越來越近的陣門,心中一喜,總算沒白費心思。
但是她沒高興多久,就看見了師姐正在向她飛來。
先是十丈遠。
接着是五丈遠。
眼看就要被攔住了,還沒等幫手上場,驚呼聲便從明月枝的頭頂傳來,天上又墜落了許多她看不清的影子。
“……”
怎麼會這樣?
難道不是隻演這一場戲嗎?
怎麼還有人掉下來?
明月枝看了看腳下,又擡眼瞧了瞧那些手忙腳亂的黑影,咬了咬唇,還是奮力向上飛去,将一個從山上跌落下來的女弟子接住甩了出去,右腿又勾住了一個年輕的小師弟。
這小師弟估計是剛剛入門不久,還沒見過什麼世面,害怕得緊,此時扒着明月枝的腿吱哇亂叫,明月枝隻能一腳将他踢了出去。
南清骊也顧不上明月枝了,她看見山腰上那處用來觀禮的石台已經塌了大半,有數十位弟子從山上墜落,其中即将要墜落陣中的弟子少說也有十個。
這些都是将将入門的弟子,有些連飛行都還要擡頭念口訣。要是落進了陣中,哪能安然無恙。
她手中接住兩三個便甩出去,随即又撈起一個。
此時,過來撈人的弟子,等着被撈的弟子,可以自己飛行的弟子,都混在半空中,亂成了一團。
等南清骊将手邊的弟子安置好後,才發現明月枝整個人已經往陣中去了。
南清骊吓得肝膽俱裂,使足了靈力往陣門飛去。
陣門在她的眼前阖上,唯一抓住的那片衣角也在她指間滑走,手中接過的是方才明月枝推出來的一個女弟子。
秋風吹起落葉,南清骊握着那片衣角,跪坐在陣前,遲遲沒有起身。
時值八月,丹桂香飄,斷腸始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