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枝望着姜瑤音消失在轉角的身影,回頭看發現師姐也正扶着額角揉動,兩人對視間不禁搖頭而笑,隻是唇角抿起的弧度宛如嘗了口四月裡樹梢頭還不成熟的青梅,酸到牙口疼。
此刻若有旁人來看,定會覺得二人是不知在為何事傷腦筋,亦或者是在拿什麼人沒辦法。
“師姐來找我,是師父交代了什麼嗎?”明月枝伸手将房門關上。
她先前在北向的花窗邊擦劍時,看見師父跟東方少主在後院談事情。
也知道師父離開後院沒多久。
現在師姐又來找她,她想定是師父有事要吩咐,就是不知道是好消息還是出意外了。
她心裡有所惦記,面上神色也有表現,眼珠子轉了轉,明明話已經堵上來,卻又強自按下,故作輕松地敲了幾下手腕。
南清骊一看她這模樣,心下便雪亮,昨日那鐘暝山少主那番行徑果然事先跟她通過氣。
想着還是得晾晾她,便故意不接她頻頻瞥來的視線。
也不急着開口說事,隻在房裡踱着步。
這邊瞧瞧,那邊走走,看見北向窗邊的小桌上放了一盆清水,還有一盒子油潤的脂膏,被溫水化開了,正幽幽泛着冷香。
除此之外,桌上還放了那把通體漆黑的劍器,猜到她是在窗邊拭劍。可這屋子裡哪裡都能拭劍,南邊還有小幾軟榻,總比這硬木闆凳要舒坦。
她偏要坐在對着北向花窗邊,這哪會是随意的選擇。
心下輕歎幾聲。
明明知道阿枝已不是需要人照拂的年紀,如今的她思慮周全,行事有章,足以獨當一面。
可看見她這樣為别人的主張而操心,還是沒來由地泛起不安。
她清楚那人是阿枝承認的朋友,阿枝也必會以赤忱之心相待。可世道深淺難料,人心更是難測,她又總免不了去想,若是…
若是遇上了存心算計的可如何是好?
不想直接點破這件事,她面上隻好暫作未覺,信步走到南邊窗牖旁。
從那成套的、舒舒服服的榻幾上提起茶壺,擡手給自己倒了杯茶,放在鼻下輕嗅。
明月枝等得着急,可終歸要克制一些,面上不好再表現,便隻好再次出言。
“師姐可是有事情與我商量?”
“是有事情。”
南清骊看她一眼,又低頭吹吹手中熱茶,輕啜一口飲下才道。
“第一件事事關大師那位徒弟,我來是想問問你,你可與他商量過要如何安置他了?”
“大師既對你有所托付,必是認可你的品性與能力。雖說背後不可言人,可我與他那徒弟之前打過幾次照面,隻觀其獨來獨往,便猜出他多半也是個性子孤僻之人。這般秉性本不礙着旁人,但終究與你從前的情形有所不同。
昨日我聽聞大師所托時,尚覺得你與他未嘗無話可聊。今日與他一道布置香儀,特特觀察了他幾時,卻覺得他倒并非完全是性子孤僻所緻,更像是不通人情,心智似成未成。如此性情,相處起來怕是易生不适。”
“你年紀尚輕,縱是大師看重你才将此事托付于你,我卻擔心你力有不逮。所以我思量着,倒不如請寒葉長老幫忙相攜,教引指導他,隻不做師徒相稱,他依舊挂在水雲觀門下。寒葉長老早年也曾從習劍道,後來因傷才并修醫術丹道,指點他倒也合适。倘他日後在長老座下學有所成,你也不算負人所托。”
言罷她又抿一口茶,眉心微蹙,神色微凝道:“阿枝,我不清楚大師是出于何種考慮将他托付于你,隻想問你你自己可有想法?若是有,你随你的心意行事便是;若是沒有,不如聽聽我的建議。你也不必覺得為難,寒葉長老那邊自有我去說。總之無論如何,我都不希望你勉強自己。”
明月枝聞言垂眸,同樣面帶思慮之色,片刻方抿唇一笑:“謝師姐為我着想,我明白師姐的意思。”
“但此事我尚在考慮中,師姐容我再思量一二。”
“也好”南清骊點點頭,又道,“這邊事情已經告一段落,明早父親與寒葉長老便會啟程回宗,就看你怎麼決定了。”
話說完,南清骊垂首将杯中茶飲盡,緩緩斟滿後又繼續就着手中的茶杯細細品茶,場面一時安靜下來。
見師姐喝完一杯又倒了一杯,卻遲遲不再說話。
明月枝輕咬一下唇,啟聲道:“師姐,還有别的事情嗎?”
南清骊垂下眼,知曉她是憋不住了,也不作聲,隻擡眸從茶杯上緣向她掠去一眼,咽下茶水後方淡淡道:“你很着急?”
明月枝仔細觀察了幾息,見師姐微凝着眸,面上并無任何忻色。
心裡咯噔一聲,還是抿唇輕輕笑了聲:“那倒沒有。”
卻忍不住暗忖:難道東方少主沒能說服師父?
實則不該啊,當初她離宗下山前與師父見面談話的那一次,言辭間可見師父對鐘暝山并無惡感,甚至隐約也是有些感慨的。
不然當時她也不會那麼放心地配合東方少主。
“就是想知道師父是不是還跟師姐你說什麼了。”
“我是說鐘暝山少主的事情,”她不死心地又添了一句,“我知道師父肯定找師姐說話了,師姐不如直接跟我說說?”
她說這話的聲音雖低,嘴角旁卻牽出一縷微不可察的笑,加上一雙眼睛生得妙,平日裡眸光淡淡如秋水,這會子多了點情緒,倒像一對剛剛被秋水浸過的琉璃珠。
烏黑發亮的一雙瞳,難免叫人生出幾分可憐可愛。
她想不動聲色撒嬌時總是這樣,旁人看是看不出來的,隻道她素來冷臉,至多比平日略多上些腼腆。
可南清骊偏偏就是能看出來,從小到大一貫如此。
從前她若有這樣撒嬌的時候,南清骊樂得慣着她,小小年紀活得跟磨盤壓闆車一樣沒必要,能松快些便松快些。
可如今,不,應該說是自遇上那鐘暝山少主後,事情就變得不一樣了。此刻見她還要因那鐘暝山少主而使出這樣從前為她自己都不輕易使出來的殺手锏,南清骊心裡更不是滋味。
阿枝越是為那鐘暝山少主上心,她便越覺得氣郁。
可這樣大的人了,到底戲說調侃是不能的,連旁敲側擊都該謹慎了。
“你那位少主朋友倒是挺會相機而行,便是沒有機會他也能創造機會方便他自己,至少如今我對他無話可說了。”
内心雖是惱意叢生,表面依舊要維持平靜,嘴角弧度也點到為止。
南清骊摩挲着茶杯,指尖在杯底輕敲幾下,最後看向明月枝,目光沉靜道。
“父親已經應允他的訴求。”
“真的嗎?”
原來是答應了,果然不出所料嘛。明月枝眸光一亮,面上露出更明顯的笑意,大跨幾步直接在榻邊的另一端坐下。
行動間拂起的風吹過,小幾上本來高高燃起的燭火陡然一矮。
可等明月枝坐下後才發現,師姐垂眉的影子投在小幾上,她一直颦着眉,這顯然是有事憂心的模樣。
“師姐,你怎麼了?”
也是這個時候,明月枝才想起來,方才師姐評價東方少主時說的是“相機而行”,這話本來也不算上貶斥之語,所以方才她沒放在心上。終歸是東方少主達成了目的,便就算師姐是真的在譏諷于他,那也合情合理。
可是現在看師姐蹙眉的模樣,卻并非是一句譏人之态可以形容的。
師姐是細長的眉,深而黑的兩道,自眉心收攏後便如工筆勾勒的蘭葉斜斜隽在眉骨上,恍惚間總叫人想起山谷幽蘭舒展的細莖。然此刻眉頭微颦,眉峰微聳,眼尾垂下的弧度裡,除了慣常的溫輕爾雅外,還凝着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沉郁之氣。
難道東方少主這次的“相機而行”竟令師姐如此不滿?
明月枝是知曉師姐不喜歡投機之人的,尤其東方少主此次還将師姐也一并算計了。
她倒也能料到師姐會對東方少主此行多加諷刺,卻沒料到師姐會有如此大的反應。
不過此事本是東方少主不占理。
“師姐,你可是因他昨日故意算計你一事而不悅?”
“那我代他道歉或者…我現在就去叫他來向師姐當面道歉可好?”明月枝伸手去拉師姐的衣袖,說着便要立馬起身去尋人。
可見她這模樣,南清骊雙眉反而凝得愈發重了,她伸手按住明月枝要起身的動作:“不是,阿枝。”
仍舊蹙眉沉默着。
片刻她才正眸看向明月枝,張了張嘴沒說出話,手中的茶水還剩半盞,水面映着燭光晃了晃,最終被她擱在幾案上。
南清骊其實有很多憂慮,舌尖反複碾着話頭,她一時不知要從何說起。
再金玉良言的話反複地說,都會變成乏了味的回鍋肉。
可是…
“阿枝,我知道你或許與他早有約定…”
“可是,阿枝…”她反反複複地停頓着,好似在捋一根絞緊的線頭。
長睫垂下又掀起,起落間靜默幾息,她才忽從榻上起身,幾步走到北向花窗旁,視線投向花窗外沉沉夜幕中:“可是阿枝,我得承認,我對他,也對你有些不放心。”
桌上早已化開的脂膏被風吹得粼粼,她低頭默然看了一眼,才回首。
明月枝方得清晰看見她眉間聚攏的輕愁。
本該如蘭葉般舒展的眉宇間,師姐的視線若一場漸次滴落的霧霭,凝肅地落在她的方向。
“我總希望你擁有強大的能力,卻又希望你擁有更簡單更能一眼看透的人際關系。”
“我知道世上沒有兩全其美的事情,可你那位朋友,給我的感覺總是危險,不可預測。”
“我也知道這聽起來可能有些好笑,還有故意生亂之嫌,明明你已經同我強調過。”
她忽垂睫笑了一下,笑容淺而淡,克制如夜深時分落在窗棂上的一抹霜,轉瞬便隐在月色裡。
明月枝隻能從她虛握成拳的左手上看出一些端倪,師姐有時候會反複摩挲食指,在很多懸而未決的情況下。
所以她向前走了兩步,原本從窗外探入的、如水般流淌過師姐身上的月光也跟着漫上了她的腳尖。
“師姐的話才不好笑,而且師姐也沒有生亂。”
她的聲音很輕,但足夠清晰。
擡起的眸光明淨如一汪被星河倒映的湖水,叫南清骊足以在其中看見自己的影子。
“在我這裡,師姐永遠有關心則亂的自由。”
“所以師姐做什麼都可以,說什麼都可以。”
明月枝輕眨着眸,她笑起來時,唇角總要先勾出個淺弧:“我也知道師姐在擔心什麼,但是師姐…”
她朝天伸出四指,彎唇的那個瞬間眸底帶上一種執拗的少年意氣:“我會看顧他的,我向你保證。”
“如果他有什麼異常的舉動,我會向師姐彙報。隻是在這件事情上,無論他背後是出于什麼樣的利弊權衡,我都願意相信他。”
“我并不想請求師姐也相信他,師姐可以永遠保持對他的懷疑。我隻是私心地希望師姐能相信我,相信我已經長大,相信我的判斷擁有足夠的含金量。”
“他曾在我與惡祟纏鬥時不遠萬裡前來襄助,也與我并肩闖過死生一線的絕地兇境,無常境中我曾将後背毫無顧慮地托付于他,他也曾滿心信賴地把命門交到我手中。”
“我想,這樣的人,當得起一句‘生死之交’。”
南清骊看着明月枝的側臉,目光落在她挺拔而幹淨的頸線上。
“師姐還是不放心?”她眼尾尚且揚着,連尾音也比平時更多一種别樣的生動。
南清骊目光複雜地端詳面前這張少年氣十足的臉。
她想阿枝一定沒有注意她自己方才說這些話時下颌擡起的角度。
是全然信任的姿态啊。
阿枝。
“阿枝,你是不是…”
長睫幾番顫動,她有些艱難地擠出聲音。
可話到嘴邊又被她強行咽了回去。
“可是,阿枝啊,你要如何确定他不會對你造成傷害呢?”她擡手撫過明月枝頭頂的發絲,颦眉在夜風中輕聲絮道。
兩個非親非故甚至立場本該對立的人,即便有暫時合作的時候,可那短暫的共同利益是否足夠穩固?若兩方利益沖突之時到來,阿枝那個時候還有把握全身而退嗎?
明月枝看向師姐已經緊握成拳的左手,指尖深扣在掌心。師姐眼中的情緒再明顯不過,聲音像滞澀的弦,眉間凝着的愁像結團的絮,好似隻消夜風再急些,愁緒便會從蹙起的眉峰簌簌落下。
無端叫她想起上一世見師姐的最後一面。
那時候大雪紛飛的玄微宗布滿了紅色的綢緞,即便是宗門裡光秃秃的樹幹枝桠都系滿了紅緞。大紅的喜字從山下的梅花鎮一直鋪到了她所在的淩清峰,灑金的彩紙從淩清峰連綿不斷絕地飄至東邊的寂劍門,飛向四面八方告知她的喜訊。
不過這些她都沒有見過,她是後來才聽人說的,從淩清峰去往寂劍門的路上,她幾乎都處在昏睡中。
懷裡抱着剛成親一年的小滿給她的一笸籮鮮荔枝,連同師姐挂了滿懷還怕她在路上不足用的靈藥靈露,随着飛舟沉沉浮浮不知道滾落在了哪裡,最後也沒吃上幾顆。
她住在濯月台,又不喜與人交道,跟寂劍門的人不算熟,隻有徐聞嫣徐觀姹時常去看她。
但她那個時候太虛弱,又成了個廢人,徐聞嫣對她的态度有些别扭,既因為她金丹被毀而可憐她,又因為她太無用而多少有些不忿于她。
所以往往看起來不愛說話的徐觀姹才是那個開口說話的人。
她也是從徐觀姹口中才得知那場結契禮的盛大,聽她們笑說恐怕是把她師父師姐的整個家底都掏空了,也聽她們戲言還是第一次看見大師兄這麼隆重地去做一件事情。
可她對這些都沒多大印象,唯一能記得的是師姐給她帶上鳳冠的時候,伴随她一聲聲祝福的是,凝固在她眉間化不開的愁緒。
那個時候她還以為師姐隻是擔憂,擔憂她孤身一人在寂劍門過得不好。
她并不理解也沒有精力去理解,師父為什麼就那樣迅速地與寂劍門敲定了婚事。
是因為她就要活不久了嗎?所以師姐與師父想讓一個剛剛晉升化神期的修士為她沖喜嗎?
天真的時候、想要說服自己的時候會這樣幻想。
眼尾原本揚起的弧度漸漸斂去,苦澀從胸口冒了出來。
所以那個時候其實是害怕吧,師姐。
比擔憂更深重的東西。
她清楚的,師姐總是這樣,不喜歡她接觸危險的東西,不喜歡她陷入危險的狀态。
東方少主于她而言,是異數。于師姐而言,也許比異數更甚。
可是為什麼那樣匆忙地送我去寂劍門,那個時候的你卻還是會害怕呢?
明月枝忽然偏頭看向幾案,從北窗到茶案不過幾步,她卻走得極慢,袖口的雲紋飾樣在月色下忽明忽暗。
她提壺倒了一杯茶。
再次走近時,眸底濕潤已經斂淨,隻餘鼻尖還有未散卻的熱意。
喉頭哽咽被強行忍下,嘴角彎出一點弧度,她努力睜眸,吐字如融冬時節從深壤中浸出的山泉水,清亮中略有一絲滞澀:“那我就再向師姐保證——”
她端眸直直望進南清骊眼中,颌線抿得筆直:“若他日後有傷我的企圖,那他所在之處,必是我劍尖所指之地。
而若真有那一日…”
她雙手執杯,躬身行了一禮,是個端端正正行大禮的姿勢,在額心将要碰到茶盞時才堪堪停住。
而後忽見她擡眸,定睛朝師姐一笑,鄭重道:“便請師姐為我撐腰,同我捉敵。”
月光穿過花窗,疏疏落落篩下來,在她肩頭落下不大不小的光團,像碎落的銀箔。
南清骊抿了抿唇,靜靜看着明月枝。這個答案,于她而言其實并不足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