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經女兒這麼一點撥,她愈發懷疑起這種可能,霎時覺得委屈不已,捂着心口痛哭:“你父親為人雖迂腐了些,卻向來是個極正直的,如何便惹了他人的眼,生生要遭受這番牢獄之災!”
江葭隻得安慰母親。
随後很長的一段時間内,母女二人相對無言,各懷心事。
沉默的時候,江母坐在一旁,看着女兒身上的華服,頗有些不知所措。也不知是從何時起,她愈發猜不透面前人的心思,或許是被養在宣州府時,也或許是嫁入武安侯府之後,亦或許兩者皆有。
江母隻依稀記得,女兒從宣州府回京城那一年,她驚覺自己這個女兒像極了自己那個婆母,柔弱的外表下是個極有主見的性子;嫁入武安侯府的那一年,則發現她多了許多彎彎繞繞的心思,便連自己這個做母親的都猜不透她的想法。當下亦是如此。
不論如何,夫婦倆對她有所虧欠也是不争的事實。可如今,她能求的也隻能是自己這個女兒。
到底是在武安侯府,江母不便久留,臨走前,又殷殷叮囑了她一番,還是隻那一個意思,即她如今隻有這個女兒可以依靠了,便莫要讓她寒心,當全力為江父之事奔走求助。
江葭應了下來。
江母走後,聽她如此哭鬧一遭,江葭躺回到床榻上,心内亦堵得慌。
江父出事以來,她心中其實一直盤旋着一個疑問,卻因為它太過荒謬,每每想起,幾乎是下意識地就否定了它。方才同母親的談話則加重了心中這番猜疑。
既肯定了此事乃有心人推波助瀾,那人針對的究竟是誰?
若不是父親,其實是自己呢?
而若是這種可能,再聯系先前的諸多巧合,她幾乎是毫不猶豫地懷疑到一人身上。
可眼下并無實際證據,若是平白無故地懷疑他,非但不會有人相信自己,反而會再生事端。更何況,她也十分清楚,自己目前絕無與那人抗衡的實力。
思及此,她内心便愈發沉了沉。
“小姐,”瑞珠進屋,匆匆喚她,“三房那位過來了。”
江葭微蹙了眉,不得不中止思緒。自那日瑞珠摔傷了腿,她向陳淑芸要了三百兩銀子,二人便撕破了臉面,不再往來,今兒這又是怎麼了。
心底雖疑惑,她還是示意瑞珠将她引進了屋。
陳淑芸親自提了一個食盒過來,從中端出一碗熱乎的湯藥,見她躺在床榻上,似是關心問道,“許久未見,妹妹如何又病了?”
江葭目光落在那晚漆黑的藥湯上,雖離得遠些,那絲絲縷縷的苦味仍舊濃郁至極,強勢地鑽入她的鼻内。
陳淑芸見她滿是戒備地看着自己,又笑道:“你莫多想,這不過是治療風寒的藥方,效果極佳,自是害不了你。”
江葭最是厭煩她說話彎彎繞繞,加之自己本就有心事,眼下同她逢場作戲也無甚意義,遂飲了口茶,直接了當道:“有話不妨直說。”
陳淑芸面上略僵了僵,随即依舊是那副溫婉笑容:“自然是關心你,當然,妹妹如此年輕貌美,自然也有旁的人關心你,”她一頓,看向面前那碗湯藥,意味深長道,“那人聽說你害了風寒,特意命人抓來了藥,太醫院的方子可不好得啊。”
聽到太醫院那三字時,江葭險些失了手,将茶盞打翻在地。
陳淑芸恍若未覺,又側身望向站在一旁的瑞珠,略過她的愕然神色,淡聲道:“可得看着你家主子把這湯藥趁熱服下,若是冷了,便不好了。”
她轉過身,深深看了江葭一眼:“你瞧,不過一日的功夫,你也未曾出過侯府,那人卻連你得了什麼病,哦不,是裝的什麼病都一清二楚,又何必在他面前玩弄心機,白費功夫呢?”
她目光略過那袖下不自覺發顫的手,自顧自笑了一聲:“倒也不必如此驚慌失措,你可得想清楚。京中不論權貴士族,亦或是尋常百姓,皆擠破了腦袋想要把家中女兒往晉王後院裡送。你如今正是年輕,又毫無依仗,總不能就這般在這候府裡過一輩子吧?能得晉王青眼分明是幸事,又何必這般擰着不從?晉王既對你有意,你便乖乖地從了他便是,屆時跟着他,不光少不了你的好處,便連你的家人亦少不得跟着你沾上那人的光。”
說完這話,見她臉上仍毫無動容之色,陳淑芸話音一轉,聲音也冷了些:“可你如此硬氣,本來是樁幸事,如此一來,是福是禍就說不定了。”
說了這麼些話,她有些口幹舌燥,低頭飲了口茶,卻等來對方一句:“我知今兒這一趟是他授意你來的,你走罷。”
聞言,陳淑芸直覺氣不打一處來,蓦地起身,咬牙道:“這潑天的榮華富貴就在眼前,竟還如此不識好歹,你怕不是個傻的!”
可眼下她還不能走,遂緩了緩,平複了一番心緒,點頭道:“你說的不錯,是晉王授意我來的,那你可知我為何要幫他?”
江葭這才緩緩将視線從窗外移開,注視着她。
陳淑芸蓦地擡手,指向一旁早已聽得愣住的瑞珠:
“你之前說得不錯,她的腿的确是我指使人摔的,就是為了掃清障礙,方便安排你二人私會。你之後不是為了她,找我要了三百兩白銀麼?可你興許不知,晉王在這之後給了我一千三百兩白銀。除此之外,安哥兒也在他的照拂之下入宮作了皇子伴讀。那人權勢滔天,簡直無所不能,你的那些個反抗的力氣在他面前算得了什麼……”
啪的一聲,是極為清脆響亮的一道巴掌聲。
打了她後,江葭顫抖着發紅的手,冷冷吐了三字:“你無恥。”
陳淑芸偏過頭去,不可置信地捂住一邊臉頰。眼下火辣辣的痛楚傳來,她臉色霎時變得鐵青,理智也險些消失殆盡。
她何時受過這般恥辱,恨不能當即放下所有端莊賢良的世家夫人做派,和她當場扭打起來。到底是顧忌到晉王那處不好交待,她才忍了又忍,惡狠狠地看着她:“你以為你是誰,在那人面前,你有說不的權利嗎?”
“别說你了,我沒有,整個武安侯府也都沒有。成日躲在府裡便可以裝作無事發生麼,莫癡心妄想了!”
她冷笑一聲:“那人可并非什麼心胸寬廣的良善之輩,今日能把你父親送入诏獄,明日要針對的就是你的母親,你的弟弟,”她一頓,似是蓦地想起什麼,看向江葭,“哦對了,事到如今,你不會還天真地以為你父親此番入了诏獄,其後沒有晉王的手筆吧?”
江葭猛地擡頭,死死地盯着她。
“正是因為你,你父親這樣大的歲數還要入诏獄受一番磋磨,我倒想問問你,你良心可安?”
說罷,轉身打開食盒,從最底層拿出賬本,徑直扔在她面前:“這對你來說算不得陌生吧?那人令我物歸原主,你自個兒且好生看看。”
江葭緊盯着那賬本,攥着錦被的指尖發白,瞬間遍體生寒。
話說到這份上,已是把那人交待的意思傳達完畢了,陳淑芸今日本就蒙受了恥辱,自是不願在她這處久待,遂徑直出了觀瀾苑。她做了她應該做的事情,至于接下來江氏會如何做,便同她無甚幹系了。
待她走後,江葭垂眼,目光落在賬本上,覆在其上的手都在發抖。
心底升起莫大的悲哀之時,她又覺這一切荒謬得有些可笑。那人竟繞這麼大一個圈子,将她逼入如今這般絕境,又看着她負隅頑抗,作困獸之鬥。
如此,她又算是什麼,是他晉王豢養在牢籠裡的一隻雀兒麼?若合了他的心意,則賞下所謂的恩德,她還得對他千恩萬謝才是;若不合他的心意,則是威逼恐吓,再于牢籠之外俯視着她,将她所有的反抗與努力盡收眼底,左右她也逃脫不了自己的手掌心。
她阖眼,深吸一口氣,氣得渾身發抖。
他可笑,自己可笑,這個世道也可笑得很。
父親一向懷抱着為國為民的理想,苦讀聖賢書多年,這才通過科考入仕。為官以來,向來清廉正直,兢兢業業。可這些皇親貴胄呢?生來就理所應當地享用着一切,如今為了一己私欲,便可不擇手段,栽贓陷害于他人。
何其無恥,何其可恨。
一旁的瑞珠今日從陳淑芸口中聽來了太多信息,震驚了許久,同時也徹底明白了小姐這些日子的反常之處,如何能不心痛。見她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瑞珠憂心不已,開口輕輕喚了一聲小姐的名諱。
江葭渙散的視線這才逐漸聚焦,看向她,嗓音有些沙啞:“你先出去罷,我想安靜地待會兒……還有,幫我把那藥湯倒了。”
瑞珠隻得應下。
待她再進屋時,已至日落時分。
再見小姐時,見她面上無悲亦無喜,瑞珠心下暗驚。她倒甯願小姐能盡興地哭出來,也好過眼下如泥人一般,完全失了生氣。
似是察覺到她打量着自己的眼神,江葭啟唇,輕聲道:
“瑞珠,備轎,我要去晉王府。”
聞言,瑞珠霎時心驚膽戰,猛地擡頭看她。
她對這種感覺實在是太過熟悉,隻一瞬,便明白小姐此時已下定了某種決心。
思及此,她喉間滾動幾遭,本想說些什麼,卻很快意識到,自己什麼也說不出口,什麼也做不了,隻得埋頭忍着鼻酸,轉身出了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