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府門前積起新雪。
又是一年新歲。
尹夫人站在門前,一為看雪,二為等夫君歸來。
她着一件狐裘,發間挽着銀花。
随之說她是素淨的雪,清亮。随之喜歡她着白銀。
尹夫人想着,溫柔了神色。她挺着肚子,手掌一下下撫摸着日益隆起的肚子。
似乎也在感受着肚子中另一個靈魂的回應。
今日随之說要回來的,那她便願意等。
仆從們來了三次,添衣加炭火,生怕冷着夫人。
尹夫人等在門邊,就算腳酸脹也不願離去。
随之商旅辛勞,一去便常常是數月。
可是如此便又想到他們初遇的曾經。
她本是西坡山林中的雀,高飛,自由,無拘無束。
卻因迷路闖入的青年晃了心神。
他喚她“阿靈”便将她展翅的羽翼一并收斂。
遠嫁,來到鎮市。
她從阿靈變為了尹夫人。
随之對她極好。
這隻山雀便自願走入這深宅的籠中。
她喜歡聽他喚她阿靈,從相識的那一刻起,到現在都是。
可惜随之越發沉悶,不再如此叫她。
尹夫人望一眼眼前的白,便回看一眼自己的肚子。
裡面住着她和随之的孩子。
尹夫人想,她要給這個孩子買好多新衣,要四季都豔麗,要四季都明快。若是男孩,便帶他騎馬射箭,教他珠算商識,以後如他父親一樣,傳承尹氏;若是女孩,便教她知書達禮,但絕不做這閨中的鳥雀。
阿靈生在山野,那她的孩子也要做花,做流水。
她做自己就好。能知禮儀,心有善念,便足夠了。
不管是男孩還是女孩。
阿靈想,她都會無限地去愛這個孩子。
·
夜過三更。
搖搖晃晃的馬車總算開到了尹府的門前。
尹夫人受不得寒,最終還是被下人們勸回去,靜坐在屋内,點着燈,等着随之回來。
馬車上很快下了人。尹随之先行下了車,随即他望一眼黑漆漆的宅院,這才回身從馬車上抱下了一個女人。
女人含羞地蜷縮在他懷裡。
看得尹随之春心/蕩/漾。
下仆來開了門。有些震驚,卻也不做表示。
尹随之抱着他的新歡,伴着夜幕的雪走進了側院。
那一夜,阿靈都沒有等來他心念的人。
·
生育肚子的孩子時遇上難産。
尹随之沒在阿靈身邊。
隻有一個産婆要她使勁,卻也不顧她快要暈厥的神态。
血接了兩大盆。
所幸孩子健康。
尹夫人卻染上風寒,染上隐疾。
無人顧及她。
她日益消瘦,就連母乳也得乳娘來替代。
曾經,尹随之是她最愛的人,一朝破碎,她大笑着對爹娘告别的場面好像成為了一個窟窿,陷入死水。
阿靈說跟随之走,往後她會如蜜糖般幸福。
這是她的選擇。從深山到鎮市。
側室越來越得随之的歡喜。家中下仆沉默,卻也悄悄将尹夫人疏遠。
人心不過是一盞燭火,風一吹便變了火焰。
日子一天天過,尹夫人似沒熬過冬的枯樹,在慢慢腐朽。
她本不願教小孩馭偶。阿靈抛去身份來到這裡,便是要将以前全部忘記的。
但她怕了。
怕自己死。
怕年幼的尹姝被人欺負。
尹随之不再是她的尹随之,這院中衆人又是眼尖的稻草,漂浮不定。
那新來的妾室不喜她,便必然不會喜歡她的孩子。
阿靈要教她偶術。
要她能自保,就算沒有母親在身旁也要好好活下去。
幼子七歲前能制成最完美的偶。
以神識相牽,偶人随偶師亡而散。
緊趕慢趕,她終于在尹姝七歲前,教她制成了人偶。
阿靈知道,自己的時日不多了。
生育時傷了身,落了舊疾。年複一年,已成鑽心之痛。
不過她的小姝能跑,能笑,能在她僅存的庇護下自由惬意。阿靈看着,她也跟着露出笑。
就是有些奢望,有些貪心,想要陪她更久更久些。
這是不可實現的願景。
說來也巧,若是真有命運垂憐,阿靈想,她一定被山神眷顧。
七歲前她也制得一偶,卻隻有軀殼未封神魂。
現在,她終于可以将這具偶人重塑,捏制為她的小姝。
哪怕年歲已過,封神魂需靠命數,需靠血肉,那也值得。
尹姝在春日裡跑,在夏日裡跳。
阿靈在飛快地蒼老。
那雙亮晶晶的眼睛望向她時,尹姝面上會帶起酒窩。
那個瞬間,足以讓一個母親銘記一生。
阿靈用餘下一半的命數給了尹姝的人偶。
另一半命數,她給了自己制成的小姝。
風雨夜裡,她閉上了眼。
隻得最後在心中祈求那用命數換得的一命能成為女兒的護符。
·
雪越下越大。
一抹黑影,卻順着枝頭落下來。
落在兩塊被風雪掩埋的墓碑前。
黑貓抖動身體,抖開身上的雪。
梅花從它的腳下延綿到墓碑前。
綠色的眼眸是星辰更似隐秘。
它輕喚出聲,躍過墓碑,變成一隻蝴蝶飛遠。
·
鬧鈴聲吵得不可開交。
尹姝驚醒過來,起身,關掉了蘋果形狀的電子鐘表。
尹姝看着眼前,有些不可置信。衣櫃,幕布,擺放着小鏡子的桌台。
她好像做了一個夢,極為真實的夢。
她在夢裡度過了她的一生。
下床,走進衛生間,用冷水洗面。
這才稍微清醒一些。
心情還是算不上好。
有一些積壓在胸腔裡的情緒一時難以釋放。
尹姝不願再想,隻當是個噩夢罷了。
今日上午還有課,從出租屋到學校要走六百米,得趕緊洗漱出門。
尹姝随意地擦了一點寶寶護膚霜,窗簾拉開,便見得窗外白雪一片。
“下雪了啊……”尹姝嘀咕出聲。
不知是夢太真實還是太過深刻。
白色的雪從天而落,讓她動容,心澀,有些難以呼吸。
遂不再看了,尹姝套上一件白棉衣,帶上小挎包便出了門。
就近在樓下買上一杯牛奶,暖烘烘入胃,連同呼出的氣都帶上一分香甜。
尹姝往學校走去。
靴子留下的腳印陷進雪裡,留在原地,像是烙印。
不由便想起夢中的男人抱着她走出雪夜的那一天。
很累,睜不開眼。
卻又想依偎在他懷裡,垂落的指尖能感受到雪花的溫度。
他應是走了很久的,久到雪花落在她指尖融化了數次。
“影姝。”她小聲念出來那個名字。
夢太深刻,好像鑲嵌入了腦中。
連帶着那個人的容貌,聲音,神态,動作,都一并刻畫清晰。
也許是潛意識的反映?這意味着什麼?該談戀愛了?還是我的内心缺乏安全感?
尹姝暗想,無法用弗洛伊德的理論解釋夢産生的原理。
前方突然出現了一團黑。
尹姝湊近去看,這才發覺是一隻黑貓。
臉圓圓的,綠色眼睛,倒是和夢中那隻咪咪長得相似。
黑貓在雪地裡紮眼,看到尹姝,竟然自來熟地靠過來,翹起尾巴,要貼尹姝的褲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