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流轉棋,是彼此各自為敵,攻即為守,守即為攻,你既是我,我既是你。
果然,下一刻一顆白子落于第一顆白子之下,而夜沉巫的一子黑棋便落于兩者之間,一黑一白,倒也不負‘流轉’之名。
然而一來一往黑白十餘子,棋盤便消失于兩人面前,無人知曉兩人在棋盤中遇見了什麼,但時姝阮卻是早已接受這個結果。
将茶桌重新布置後,時姝阮望着浮在掌中的蜃景月明流轉棋,悠悠道出:“我不擅棋道,上一次與人對弈,僅僅十子便敗下陣來,我知道那是他故意讓我。此局,你亦是。”
五六子也要相讓,可見她于棋之一道确實無天賦。
“他說我很好懂,所以會輸。”時姝阮自說着點點頭,“他說的沒錯,我其實很好懂,因為那時候我失去了太多,已無力再去考量。後來,我還是所願得償,就在此處。”
時姝阮站起身颔首作揖,不去問蜃景之意,不去尋他心之源,隻作謝。
謝什麼呢?
謝這煌煌人間,并肩而行者。
時姝阮背對着夜沉巫,執手拂過雕畫賦詩的承重支柱,眼中不再是淡然安定,人間百态彙于其中,目之所及皆是人間萬情。
“你言我所為與我的道相悖,但正因如此,我才是人皇,而非此間天運之道。”
所謂人皇,承啟民願,護佑蒼生,如此而已。
那日她毀命數海中字畫牆時,曦澄在其左右,曾問她:“既然不平,又為何選擇那樣一條路?”
她沒有回答,而此刻她對着夜沉巫,卻是可以回答了。
“我心有七情六欲,有豪情萬丈,有無數冤屈,有千萬血債,有恩怨兩世,但那又如何呢?”
她望着夜沉巫,他們二人面色如常,無甚表情,皆是坦然自若。
“我所愛皆在此,我所行皆為此,我所願皆如此。”
時姝阮經曆過一次,她更能體會爹爹他們對她的疼愛與呵護,更直觀的感受到了那些鮮血淋漓嘶聲怒吼,更能明白有些人有些事不是想與不想,更能理解了無可奈何無能為力取舍兩難,更能了悟了世間之道非一人獨享也。
這便是時姝阮與夜沉巫的不同。
夜沉巫是心之荒蕪,欲絕天地。
時姝阮便是心之所愛,遙望星辰。
夜沉巫明白了時姝阮,遙遙執杯敬她心中道義。
時姝阮明白了夜沉巫,淺笑安然赴他君子之約。
在拒絕了夜沉巫相送之意後,時姝阮在自己腰間的小錦囊中拿出兩個小物件,一個給了夜沉巫,并言明這是赴約之見禮,卻并未說具體是什麼用途。至于另一個,時姝阮握在掌心辭别了夜沉巫離開了這處清雅幽靜風景獨好的水榭。
因着時局還不穩,時姝阮在離開水榭前,聯系了婁星宇,用的媒介便是掌中物件,她也不知是何物,但在心底裡呼喚某一個人的名字,那人便會知曉,雖做不到千裡傳音之效,但日常聯系足夠。
時姝阮不知的,夜沉巫未必不知,捏着那似玉非玉似木非木的物件,感歎了一聲:“小小娃娃,還挺大方。”
“自是大方。時之本源凝霜碎靈晶,倒是便宜你了。”
夜沉巫沒回頭也知道聲音的主人是誰,“你說她明明知道你在這裡,為何不送你呢?”
嘚瑟玩意!
“難道不是因為你快死了?”
你不死她能送東西給你?
這麼多年對自己有點自知之明啊!
夜沉巫很不雅觀的翻了個白眼,“襲澄瀞!别以為你換個身份我便不知你這隻裝相的大尾巴狗!”
一襲青衣腰墜萬玉鈴氣質疏然閑逸散漫的男子出現在夜沉巫對面,對着他笑了笑,“如何也比你甘願被壓制沉眠強一些。”
夜沉巫抿茶不願搭理他,而對面之人也不予他客氣,執手拿杯給自己斟茶,完了還評價了一句,“口感尚可,技藝生疏了。”
夜沉巫不搭理他,拿起另一個茶壺添了杯靈果乳茶。
“你此行隻為見她,如何?”
如何啊?
夜沉巫望着杯中點點波動的乳茶,輕笑:“孩子罷了。”
襲澄瀞搖頭歎息,“聽你一句實話,可真難。”
複而又道:“我曾在命數海問過她同樣的問題,那時她沒答,如今這答案,予你,也予我。”
“她将這禮相贈,是求兩全之法。蒼生是她的道,一人亦是她的道,一人與蒼生,她都不願勉強。你與她之間,此消彼長,不論你擇之道,願全你心中之道。”
夜沉巫抿了口乳茶,靈果清香沖淡了茶香,絲絲靈氣順喉而入體,清沐羨香襯于這涼日暖風也頗有幾分夏末秋起順然之感。
若他之前尚有疑惑,那此次會面之後,他徹底了解了不論天道還是規則意識都不束她存在的原因了。
年歲不大,卻擁有一顆兼愛天下之心,即便她心有所怨,還是堅定自己所擇之道,因她是時姝阮,因她是世無其二之人皇。
“當年你将自身力量一分為四,一份随你入堕神,一份以機緣過渡到楚澤熙身上,一份助月澗修煉重返,一份投到界相之中用以穩固支撐。如今就連體内狂化的神魔之力,也被淨力為己所用,襲澄瀞,你又過來找我何故?”
襲澄瀞一直都知曉自己這個好友最是口是心非,明知自己這一趟不過是要給他尋求生機,還非要左右言他。
不過,既然他不歸正題,那就莫怪自己揭老底了!
“且說當年,不及你之萬一。”
襲澄瀞回想着那幾年夜沉巫的自殺式操作還是會氣的想笑!
“你一個以‘滅’為道的放逐者整日不證大道,非要反其道而行。起複花氏之靈,引渡佛無邪之魂并與其交易保下夜娉,任由天道施壓生機往複,還有八諸侯十世子,你在其中扮演什麼角色,你心知肚明。還有些你自以為隐蔽之事,樁樁件件,意在為何,亦無需我多說。”
是以,誰也說不着誰。
夜沉巫早知他锱铢必較之性格,也不再提,畢竟殺敵一千自損一萬!
他們二人是有所謀劃,但還是不及那些人,那些自神域遠道而來的人,他們才是真正扭轉命運的關鍵!
其實,夜沉巫知曉佛無邪來此的目的,他是來尋一個人,隻不過這一個人他沒機緣見到,因他晚了一步,那個人随着那些人一起埋葬在了這方世界。他以為這裡沒有那個人踏足,才會助纣為虐冷眼旁觀花氏的各種行為,以至于神域衆人皆亡于此。
但看公子曦能夠将那些命玉召回,想來是此方天道違逆條約私自續了他們一線生機。
既無能為力冷眼旁觀,又為何自損道法修為為其遮掩?
亂世之下的挽救,于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夜沉巫而言,實乃相悖。
但夜沉巫,仍然活着。
源何呢……
這也許便是襲澄瀞來夢溪郡的原因吧。
夢溪郡中有殘存的記憶洪流,是時姝阮葬身獻祭的地方,那時候夢溪郡不叫夢溪郡,它叫星隕殿,是根據規則意識指引而建立起來的,是收斂他們屍骨之地,也是萬物生靈回饋的養魂之地。
時姝阮在星隕殿中度過了最痛苦艱難卻也最安穩從容的幾年,那時化身曦澄的襲澄瀞已逝,一縷襲澄瀞本命魂念落在星隕殿見證了那一排排故人牌位的增加與為他們每一個人寫下過往生平的時姝阮,一步一步走過來,一日一日望不盡,天地之淵,永無盡頭。
其實,在時姝阮與規則意識達成回溯祭獻之後,本裡世界并未崩塌,夜沉巫蘇醒穩固了世界的正常運轉,他本可以在一片荒寂下以證大道,最後卻将時姝阮所書生平一一乘靈序節作為字畫牆一同被卷入回溯之中,而他放棄了證道之契機,再入無止亂世,再遇昔年故人。
無人知曉夜沉巫為何這樣做,包括襲澄瀞,他也不知。
在他所認識的人中,無人與夜沉巫所擇之道一緻,與夜沉巫相識這些年,他也并非全然了解,夜沉巫是口是心非了些,但更多的是心如深淵,屠戮衆源。
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邀約他的對手品茶論道,居然隻是想要見一見那位衆望所歸的人皇……
夜沉巫啊夜沉巫,死期将至卻依然不辨其心不證其道,他到底在想什麼呢?
夜沉巫聽着遠方傳來的鳥鳴絲漣,眉眼淡然,他一向不喜那雜毛鳥,奈何有人喜歡,有了倚仗,他再不喜也無法除了它。隻是不知,這雜毛鳥為何又出現在此地,主人都死了,它怎麼還不去死呢!
“襲澄瀞,這亂世更疊有什麼好擔心的呢,不過都是生生死死之事,有這閑心,你不如助力一下你那位族中遺留之子,不然你襲氏一族怕是要絕後了。”
襲澄瀞無語,是真的無語,夜沉巫到底是個什麼腦回路!上一刻還沉浸在那人生哲思裡,下一刻就跳轉到此,這些年,他究竟是生了什麼變故才成為如今這副要死不活的模樣的!!
“不過是生生死死之事,死了就死了吧!”
一句話噎住了夜沉巫,他是因為不在意,襲澄瀞是發什麼瘋?這就不擔心那根獨苗苗一不小心把自己作沒了?
“夜沉巫,你老實告訴我,你究竟要做什麼!”
從這幾年他吸納别的勢力之後,襲澄瀞就心下難安,不想失去這個摯友,即便他們立場不同,所擇之道亦不同,但眼睜睜看着他消逝,襲澄瀞做不到。
軟軟的心很軟,她所擇之道無法對夜沉巫置之不理,所以她理解夜沉巫,也願意成全,隻是這其中究竟有何深意,襲澄瀞無法插手。而讓他心驚的是,夜沉巫自身怕是已經做好了決定,一個令人失望又痛心的決定。
“襲澄瀞,你我之間,再見必有死傷。”
襲澄瀞斂下所有,隻是望着那道決絕背影,苦笑,究竟怎樣才能救他?究竟怎樣才能追根溯源了解全部的他?究竟付出什麼代價才能換來另一種結局?
呵——
原來什麼也沒有改變...原來還是各有其道...原來他最後還是沒能得償所願......
夜沉巫,你最初之道,真的是湮滅世間之萬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