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190年冬。
提爾街頭,哪怕是在城裡,也是風沙陣陣,灰蒙蒙的,人倒是比往常多。因為三年前王都耶路撒冷被攻破,而阿克、雅法、亞實基倫等城又更早就落到薩拉森人手裡,原本住在那裡的人都逃來這裡。
他用鬥篷把自己罩得嚴嚴實實,用冷靜到冷漠的目光打量着一切。還好來自威尼斯、熱那亞、比薩、阿馬爾菲等地的商船把一些膽小怕事的人運回地中海西岸了,不然這裡隻會更擠。離群索居這麼多年,他最恨人多。可不是嘛,剛剛一不留神,又被撞了一下,不小心踩到乞丐的毯子,他不得不趕快道歉,并扔給他一把細碎銅錢。一打仗,窮人就多了,滿大街都是乞丐,要是誰的馬發了癫,準能踩死幾個。盡管這想法有些過于刻薄了。
好不容易拐了個彎,轉到一條人比較少的小巷。他想找家店讨口水喝,就算讨不到,站在陰涼處歇一會也好。
黃色泥岩砌成的牆非常粗糙地砸開一扇門,像沙漠裡的苦行僧石窟一樣簡陋——聽說古羅馬時代在小亞細亞受迫害的基督徒就在這種岩洞裡生活,門上用細木杆支着簾子——估計是能做裹屍布的破衣服,算是搭了個棚,棚旁邊挂着布條,字按照閃米特人的規矩從左往右寫,流暢的阿拉伯書法,他看得懂一點,是一家診所。
一個裹着深藍色亞麻布頭巾的女人擰着一個十一二歲的男孩來了,診所旁邊還等着四五個人,她卻徑直揪着兒子來到醫生面前。她陰沉着臉,也不說話,掀開男孩左手綁着的肮髒的布(抹宰羊刀的布還是别給孩子裹傷了,他想),一條長而深、從手背延伸到小臂的刀傷暴露在衆人面前,皮肉翻開,已經發白。
醫生也是一言不發,先拽過男孩的左手,令他驚訝的是,在這粗野的動作之下,這孩子一聲痛也沒喊過。吃硬不喊的孩子他也不是沒見過,但忍痛時神情總有點扭曲,至少也要皺一下眉頭。而眼前這個,顯然不一樣。他臉上依舊笑嘻嘻的,還沉浸在鬥毆中取勝的歡樂裡,像是.....感覺不到疼痛。
醫生的臉陰了下去,既而去蹂/躏小病人都傷口,好像硬是要他知道什麼叫痛。隻是對方軟硬不吃,反而天真帶笑的黑亮眼睛望着母親。他看見母親的神情起初是擔憂的,後來趨于絕望,最後竟然一點點放空了,雙眼不再聚焦,裡面什麼也看不到。到底怎麼了?他認為自己傷得一點也不嚴重。
現在醫生和母親都已經知道了答案。男孩将被送往麻風病人的隔離點等死。但他看起來還是這麼健康,這麼正常,再過幾年一定能成為一個能幹又英俊的少年.....母親眼中升起了恻隐之色,淚水在上湧。醫生和圍觀的幾個人俱是搖搖頭:沒用了。甚至還有兩個人神色嫌棄恐懼地把裸露的部位用衣物遮好,趕緊離開。
“我能帶走他嗎?”
他撥開擋在前面的人,走上前,除去鬥篷,讓醫生看清自己。他是個黑頭發藍眼睛的年輕人,不算惹人注目的帥氣,卻斯文端正,說話帶着股希臘口音,看眉眼和鼻子也很像那裡人。
他補充解釋道:“我相信他也不想被關在那種地方。正好,我要出城辦點事,差一個臨時的僮仆,希望他能勝任。我不會讓他把疾病傳染給别人,事後我會找一個更好的地方。”
———————————————————
穆拉德就這樣跟着陌生的年輕人走了。他不知道自己得了什麼病,母親為什麼會流淚,依依不舍地目送他離開,他隻是去休個假順便打打小工呀(反正他們是這樣說的)。
年輕人帶着他在土黃色的小巷裡穿梭,轉過好幾個彎,他開始意識到不對勁。
“你.....你要把我賣了嗎?”他拉住對方的手,不讓他走,瑟縮着說,“其實.....一定要賣也是可以的,父親本來就打算把我們幾個賣掉了....” 能夠逃脫父親的毒打折磨已經算很不錯了,說實話他竟一直期盼着這一天。他對幼小哭鬧的弟弟妹妹沒有留戀,也對陪父親賭/博、整日無所事事的哥哥沒有指望,他隻是放心不下善良軟弱、活得像個女仆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