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邁爾季歐雲,在泉水谷,他從未輸得如此狼狽。果敢大膽是他最大的優勢,也是最大的劣勢。蒙吉薩的幸運不可能每次出現,以身為餌會把自己搭進去,小勝後的冒進會付出慘重的代價,而法蘭克人的兵力與薩拉森人相比簡直是小貓碰上獅子。
用幾乎失去知覺的右臂緊緊抱住那個陳舊的木盒,因為裡面裝着真十字架的殘片(原本持有它的僧侶為保護他死于亂箭),他在被血浸濕的沙地上像條蟲一樣蠕動。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面具沒掉。從摔落的地方到戰馬身側隻有六七步,但此時看來這段路很漫長。有箭陸續插在他身旁的地上或是擦着鍊甲劃過,又站不起來,隻能爬行。
極度的痛苦與恐懼令他忘記了冗長的經文,僅能在心中默念幾句求告,并祈求聖喬治再次現身庇護。已經沒必要祈求得勝,他隻希望盡可能多的人活下來。
我主在上......
可局勢沒有任何改變。
為什麼主保聖人隻在大軍将要得勝前顯聖?為何他們沒有向危難中的人們伸出援手?我們都快死了啊!這便是你我應得的最終裁決?
要站起來,爬上自己的坐騎。他想。尚且自由的左手抓住馬蹬,把不聽使喚的身體拖過來,然後用力拽着馬蹬試圖爬起來。
可能是因為他的腿潰爛得太厲害了,難以着力且半身刺痛難忍,僅憑左手為支撐又要護着懷裡的真十字架,連從地上站起來都成了奢望。
今天死在這裡算了.....
“嘿,兄弟,你能像駱駝一樣跪下來嗎?”
他撒手拍拍馬的前腿,用近乎祈求的語氣說,一開口被自己嘶啞難辨的嗓音吓了一跳。它接受過專門訓練,平時都能聽懂他的指令,可此刻也吓慌了,僵着腿一動也不敢動,仿佛它站着就能扮演好一匹死馬的角色不會給薩拉森人的箭射死。
“伯納德!快點把陛下扶起來!”終于有人發現國王在地上毫無尊嚴地掙紮,命人把不能站立不能騎行的他背起來送出戰場。
後來,他被背上了另一匹馬,而那可憐的坐騎被棄置在原地,陪伴着屍體和那些倒下的血污旗幟:有五個十字的金白王旗、兩大騎士團的旗幟、雅法和伊貝林的領主紋章旗......
一位不知名姓的騎士将兩人的腰綁在一起,在幸存騎兵的簇擁下突圍。他忘了那日有多少刀劍從空隙間戳出來,帶着血和上一人的體溫;忘了自己是拔劍抵抗了還是呆滞得一動不動;忘了向身前的那名騎士道謝,等他想這麼做了,對方已不可能做出任何回應:同他綁在一起的是一具屍體。
他一連輸掉了兩仗。漢弗萊二世——伊莎貝拉未來丈夫的祖父——為掩護國王突圍戰死;上一任聖殿騎士團團長托倫被俘,死于獄中;巴裡安的兄長被俘,自此伊貝林家族由于巨額贖金淪為空有領地的貧民.....低階騎士的傷亡更加慘重,死者從不是一個簡單、冷漠的數字。
更為嚴重的是,先前他督建的幾座要塞還未全數完工便被薩拉丁的大軍摧毀,半數駐守的聖殿騎士慘遭屠戮。絕望之下,他半年來都病得渾渾噩噩,幾乎難以理事。
然而事情還沒完。
趁他病重,阿格尼絲從修道院回來了,帶着她的埃德薩派同黨們。
“麻風病人可以活到多少歲?”他斜倚在床榻上問道,背後用三個枕頭墊高方便翻閱那些公文并吩咐書記官。高燒導緻太陽穴至頸側像炸開了一樣,連帶着潰爛四肢的神經也開始抽痛,尤其是摔到的右腿,教人恨不得當時死在薩拉森人箭下。
“聖拉澤羅騎士團裡的那些人大多是沙場殒命,還有五六十歲尚且健在的。”坐在距床沿四英尺開外的年輕文書倘若不搭話便可讓人徹底忽略,說出的話也像某些名為愛世實則厭世的老僧侶一樣如同背誦,“陛下還年輕,無需擔心。”
“她要放棄我了,”他無力松手,那卷軸便沿着床沿滾落下去。那是一座堡壘的營建事宜(位于古爾谷地約旦河與一條時令河交彙的水源地,納布盧斯以東,按理說頗具地利),沒朝聖貴族,沒生意,沒罰金,沒錢.....最重要的是沒兵源,一切皆為空談。“她讓茜貝拉嫁給路西尼昂,她情人的弟弟。他會取代我成為新王。”
“倘若陛下安心靜養,讓公主的夫婿代替您外出征讨,您還能活得更長。”書記員擡眼認真地看着他說,這話倒像是他母親一手調/教出來的。
他心中冷笑。
“你知道,”他慢慢道,“我從不是個安分的人。薩拉丁還沒死,讓我靜養,還不如把我釘在棺材裡。”
我還年輕。他大我二十歲不止。我快死了。他會熬死我。我赢不了他。連她都要報複我。繼續支配我。等我死了支配茜貝拉和她的兒子.....
各種念頭在腦海裡盤旋,斷斷續續地,像腐屍上虎視眈眈的烏鴉或兀鹫,而他就是那腐屍。這比喻真恰當。他自嘲一笑。
書記官又陷入沉默,像随便哪個無生命體。房間裡一片死寂,而他心中喧雜不息。
特裡波利伯爵雷蒙德和安條克公爵博希蒙德率軍前來名為準備慶典檢閱,實則向阿格尼絲和埃德薩派施壓,被他勒令駐紮在城外。他們不是為了耶路撒冷,不是為了他,隻希望茜貝拉能嫁給他們同黨中的任意一人——罔論其才智、統帥能力、家世财力。或者他們幹脆來推選一個更适合為王的人,例如雷蒙德,他不也是王室成員嗎?
他的死活并不重要。耶路撒冷不缺國王。麻風病人可以活五六十歲。要是他真有那麼多時間就好了。
他搖搖頭,左手笨拙地扯開下一份卷軸上松垮纏着的絲帶,将其展開。
瑪利亞.科穆甯娜于修道院向拜占庭皇帝修書一封,說服其令康斯坦絲.科穆甯娜與博希蒙德三世離婚,借此收回安條克所屬權。換句話說,耶路撒冷将不再有東羅馬的支持。
“太好了!”他的語氣裡有種病态的興奮,像肺病患者蒼白的臉上浮起不正常的紅暈,“博希蒙德他們可以退兵了!他沒功夫再同母親周旋了。”
這時門口的仆役過來傳話,說伊莎貝拉公主求見。她來得可真巧,聽捷報麼?
“我那年少美麗的妹妹?快請她進來!有她母親的消息。”他笑着說,撐着床榻坐起來些,揚了揚手裡的卷軸,一掃先前的死氣沉沉,竟有點溫和熱情哥哥的樣子。
然後伊莎貝拉進來了。灰色的樸素長裙,素白的頭巾,昏暗幽深如黑夜的眼睛,俨然一個黑發的海倫。說實話他有些讨厭她,因為伊莎貝拉和她母親不同,他看不透。
她并未表現出對麻風病人的恐懼,坦然上前行禮,于他面前落座,并說明來意。她想去修道院度過餘生,而非将來聯姻。
“急着去陪瑪利亞嗎?”他輕聲問,清澈的嗓音裡依舊帶笑。急着去找她商議對策如何取代他?這不能再合理了,所有人都是這麼想的。
伊莎貝拉茫然地擡起頭,神色有些錯愕,一副聽不懂他在說什麼的樣子。
對視間他驟然火起。先前是誰說更願意留在宮廷?你才是那個戴面具的古羅馬演員,你和他們不是一路貨色嗎?
“看看她做的好事!”他一把将卷軸拍在她面前,探身在她耳畔詛咒般地低聲道:“縱使王室再無任何男性成員,也輪不到你一個希臘半種。”
她不是不想出嫁嗎?漢弗萊二世剛剛為他戰死沙場,應該給予來自王室的恩典。死了總比被俘好,不用出贖金,将來人馬财力都出得起。那個也叫漢弗萊的孩子看上去倒是禮節恭謹,便擇日安排她嫁給多隆的新領主吧。
犬科動物一旦下了死口便不會松開它們的牙,包括狡猾善變的狐狸,就算你将它活活打死。耶路撒冷,他經營了六年的耶路撒冷,隻要他還活着便不容任何人染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