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是馬兒卡步、拖兒陀撒、灑拉色人?”女孩艱難地複述出幾個名詞,懵懵懂懂地擡頭望着他,門牙缺了一顆,“還有,你為什麼同我講一種語言卻要戴頭巾?”
倒是挺會發現問題關鍵。
他心虛地錯開目光,随意道:“臉被人打腫了,太難看。所以你更應該清楚,這不是女孩子該來的地方。”
誰知那孩子一哂:“噫,那一定是你長得太好看了。”
他感覺眉骨處傷口隐隐作痛,一定是出于抑制不住自己表情的原因:“......何以見得?”
“你想啊,你在暗示女孩子會被打。女孩子比男孩子好看,你被打了,所以你一定好看。”聲音裡滿是自信,而且乍一聽沒什麼問題。
“好吧,但是我不想就這個話題談論下去了。不過我得問問你,”真叫人頭疼,她最好性格肖母,因為他可不希望再有一位伶牙俐齒的共事者,“是否介意我送你回家?要知道雅法還沒有完全安定下來,埃及人永遠缺從小培養的劃槳奴隸,而且他們有無數女仆和四房妻子。”
“自有威尼斯佬把斯拉夫人打包賣給他們*。再說我認識的薩拉森人可好啦,都怪你們一打仗全趕跑了......”女孩不滿地努努嘴,“不過我并不介意你送我回家。剛剛是好心人用驢車把我捎來的,走回去太累了。”
(*威尼斯商人批發巴爾幹半島的斯拉夫人、号稱“白奴”。)
于是貝都因人打扮的年輕人俯下身來,有着一頭棕色鬈發的女孩露出燦爛的笑容、毫不見生地撲進他懷裡。
大概是好久沒抱過孩子了,有點沉。上一個他抱過的還是茜貝拉的兒子。想到這裡難得的好心情便如掌中之沙流逝。
鮑德溫把她輕輕放到馬背上,現在兩人終于接近平視了。他好奇地問:“你為何會信任一個打扮古怪的陌生人?”
調皮的女孩頭也不擡地探索現在的環境,試着去拉拽馬鬃和缰繩,他不想她驚了馬便去按住她的手,然而女孩趁着他湊近用另一隻手扯開了蒙面的頭巾。或許這才是她的真實目的。聰明,他隻能如此評價。
“哇,你果然很好看。還有,你說謊了。”
“先回答我的問題。大人撒謊不需要理由。”他有些強硬地說,利落地翻上馬背,右臂攬住她左手控馬。這小鬼滑得像條尼羅河鲶魚,他拿捏不住。
不過這回她倒是思索了一陣,才慢吞吞地說:“因為.....我就是覺得你是個好人。而且總覺得我們會相識、成為熟人......啊,前面右轉,走兩個岔路......”
一路上他打量着雖未經戰火卻已滿目瘡痍的雅法,到處是被強行推倒的石砌房屋以及被堵住的路口,羊圈的木欄被拆下扔到路中,看這情景似是正在準備巷戰卻突然撤離。雜草才從碎石間探頭又被進駐的法蘭克人踩秃,某堵石牆上的青銅徽号上刻着希臘字母與正教聖像(似乎是聖馬可,水手的主保聖人)隻剩一根釘子釘入牆體,傾斜得厲害......為王時他曾不止一次來此處巡查,故景曆曆在目又恍若隔世。人是一種類似藤壺的生物,寄生于原野或城市、繁榮發展連成一片、剝離後留下醜陋的殘餘部分。
雅法如今百廢待興,十字軍進駐的這段時日已有不少樓房開始重建了,一系列城防措施也亟待修繕。
為了滿足近萬人的需求,他已在熱那亞人極力反對下提議引入黎凡特的非穆/斯/林商販:希臘人、猶太人、亞美尼亞人、更北方的羅斯人.....消除了意大利海邦的壟斷,再加上“近産近銷”的一手價格與更少損耗,使得軍隊開支下降了不少。
同時,黎凡特也需要他們。若沒有了形形色色的人,這座城隻會漸漸死去,就好比隻吃牛羊或隻吃囊與芫荽會導緻種種疾病。這是他的祖先在耶路撒冷屠城後的十幾年發現的問題。
可令他頗為不解的是最近總有人“舍近求遠”愛頻繁坐船前往阿克乃至提爾。理查也在調查這件事,他認為這群人想當逃兵。
“到了!”
女孩脆聲聲的嗓音突然響起,将他從沉思裡拽出。隻見她靈活地直接跳下馬——當然是沖着一團幹草撲下去的,就算摔倒也摔不出什麼事,然後嚷嚷着母親頭也不回地向屋裡跑去。
鮑德溫見她無事,攏了攏馬缰,正打算獨自回去,偏偏瞥見從屋裡走出的女子無比眼熟。他終于明白那令人頭疼的孩子像誰了。世間沒有比“發現認為已故之人仍然在世”更令人高興的事了,過去的不快與愧疚都不重要了,因為死去的記憶、入土的人生會在此刻複活,而且經過時間的過濾隻剩下那些愉快或溫暖的瞬間。
“茜貝拉!”
他再難克制,直接出聲喊了姐姐的名字,翻身下馬沖過去緊緊抱住了她。那樣子看上去比女孩更激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