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淡的天空仿佛一堵望不透的白牆,彼此緊密相融分不出兩片雲的邊界,也看不清其偏灰還是偏白、是疏松還是飽漲,仿佛就壓在他胸口。
1月24日破曉時分,鮑德溫真正體驗了一場海戰。站在撞角之後的甲闆上、看着無數灼熱的紅白光點朝自己飛來,感覺就如同萬千星辰朝自己墜落,在視線裡灼燒出許多耀眼的無色空洞。在這小小一方甲闆上,他身後沒有千軍萬馬——甚至連與自己操同一種母語的人都沒有,而他們的生死都同這艘船捆綁在一起。
絕無退路。
甲闆上防滑防火鋪了一層沙子無法輕易引燃,其餘會被射中的大塊木結構上則鋪了浸醋處理過的獸皮,衆人的長袍下也套着鎖子甲,因此這些箭的殺傷力能夠被控制到最小——但即便如此,身上像豪豬一樣歪歪斜斜挂着四五支箭還是常态。
使鮑德溫回過神來的是臉上的一陣熱意。低頭一看,右胸的罩袍與鎖子甲之間已經卡了一支箭了(好一朵燃燒的玫瑰),箭簇上的火引燃了亞麻制衣料正向上蹿。令他想起兒時向同齡男孩演示徒手滅蠟燭的“壯舉”,全神貫注地盯着外焰跳動的尖端,告訴自己:沒有疼痛,不必害怕......意志能主宰一切,包括使不可能的願望成真......下一瞬又回到當下,這種情況留不留大胡子是明智的,他嘗試借此玩笑平複心情卻依舊快要驚慌地跳起來。
然而他已經算是鎮定的人了——如此鎮定以至于更像是吓傻了。周圍哀嚎四起,中箭但未受重傷的人已經在甲闆上滾作一團了(希望借此撲滅身上的火),他覺得任何輕舉妄動都會踩到他們摔倒從而引發更嚴重的後果。或許更應該把着火的外袍脫下來。
“你他媽在犯什麼蠢?”一道粗野卻焦急的聲音傳來,接着一隻大手拔掉了燃燒的箭,在他胸口重重拍了起來,不時抓一把旁邊的沙子按住。疼痛倒是不算難熬,但是肋骨撞擊胸腔振動,弄得他想咳嗽。他不知道這個過程持續了多久,它短暫又漫長,總之直到火星徹底消失。
這真是個奇迹。或許他這次是死不了的。他的生命力一向很頑強。
“幸虧不是希臘火。”兩人異口同聲道。
那個好心的陌生人留下冷哼便匆匆離開奔赴自己的崗位,“不然你有的受了。”
“謝謝。”黑發青年用幹澀的嗓音平靜地說,不過聽上去像獵人箭下的兔子一樣驚魂未定,依舊夢遊般靜立了一段時間。随後突然清醒過來,他彎腰一把抄過身側屍體僵硬蜷曲的手裡握着的長弓(這個倒黴的家夥護喉松了,當場被射斷氣),惱羞成怒般地朝着對岸蘆葦蕩裡的伏兵射過去。鹹澀的汗液混合着血流進眼睛激起一陣刺痛,伴随着急喘肋骨的疼痛猶如擂門,他暗罵着雜種或混蛋拉開了弓,肩背與脊柱顫抖着被舒展開,突遭打直的左臂手肘有些痙攣,第一箭偏了,沒入水中。他朝耳後拉起嘴角露出一個殘忍的微笑,第二箭已夾在食指與中指之間。
…
與之相對的,埃及船隻正在後撤,漸漸的射程已經達不到威尼斯艦隊所在了。船上可以看見十幾個幸存者在法蘭克方制造的箭杆叢林裡奔走,背着弓箭,不知道在做什麼。船上堆滿了小山一樣的貨物。誰知道他們要幹什麼。反正鮑德溫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他們準備了滿滿一船火藥——多得不能用戰鬥力更強卻載重不大的槳帆船運——等着一陣方向正确的強風沖過來。
可是為什麼......逐漸意識到事情的怪異之處,他感覺後腰如生鏽般僵硬酸澀,咽喉脹痛發緊,不過幸運的是他還未失去觀察與分析的能力。
“船上的人并不多。半數羽箭不是來自那條船,而是蘆葦蕩的後方,”他上前一步對丹多洛說出了自己的疑惑之處,但這多少有些顯而易見,“薩拉森一方分明有希臘火卻沒有投射入水引燃。我覺得他們是在等什麼,或者目的并非戰鬥,而是拖住我們。”時間有限,他并沒有說出具體對策,對方也應當知道怎麼做。
船上的弩手直接回收了埃及人着火的箭,朝着尚在射程内的蘆葦蕩射了出去。一時間敵軍三條船體周圍的掩體被悉數點燃,薩拉森人自顧不暇開始撤退,正如同林中被驚飛的鳥,竟然不再持續對他們的攻擊。
船載投石機正在調整投射位置,發出一兩枚空石砲。盡管它比攻城時用的投石機小了一圈,投擲台卻依舊離地七英尺,最大配重八英擔——比一頭埃及水牛更重,更别提豎立時和桅杆差不多高的投擲杆。這個大家夥開始運作時船體開始劇烈晃動,舷外側的水被拍打起來潑到他臉上,淋得一個激靈。
“非要這樣不可嗎?”
鮑德溫攥住一處橫檔勉強穩住自己,在一片喧雜中朝被人群分開的丹多洛大喊,“你确定不是我們的船先沉沒?”
“太遠了!”某個大塊頭水手在一個像船舵或絞盤一樣的圓盤上操作,隻見他整個人抱住木框,雙臂正卡在兩側凸起處,以腰腹力量帶動轉了一格,木械發出悶雷般的呻/吟,投擲台扭出了一些(他說不準往哪個方向偏了),接着又是裝投石、調杆高、切斷紐帶,以平分鉛垂與水平線的角度投出:第二發打中了埃及船旁邊的一塊水域,混着泥點的水濺得有船帆那麼高,他們所在槳帆船如翻身的鲸魚一樣晃動水面。
很不幸,又打偏了。很幸運,離目标更近了,接下來三發之内必中。問題隻有一個,他們的船能否撐到正中目标。
與此同時,兩個火油罐與石砲先後投出,由于較輕飛得更高,撞碎在某條敵船放下的帆上。油浸透了布,火焰頓時如潑翻的顔料轟然爬滿了船帆,仿佛被巨龍的龍息所侵襲。他慶幸己方剛才放下了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