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2年初,冬季還沒有過去,總是下雨。而且比以往更冷。
昨天的這個時候達芙涅坐在床頭,他昏昏欲睡卻局促地靠着她的肩。她在讀一首他從未聽說過的長詩,《哈羅德.葛德文森》,罕見地以黑斯廷斯戰役中兵敗戰死的韋賽克斯王哈羅德為主角。他問她為什麼要紀念這個人,她說敗亡者也可以是英雄,哈羅德先是戰勝了入侵的挪威國王,以疲乏之勢再戰諾曼底公爵,又身先士卒一度扭轉戰局,在當時已做得很好。
“我還不如他....”
那時他含糊地說着,很快睡了過去。半夢半醒間似乎聽見一聲歎息。
眼下他用左手手肘頂開窗,正欲把藥潑出去卻看見窗外有人想把卡在雨後沙地中的車輪弄上來。抽騾馬、墊石子、鋪滾木....什麼辦法都用了,那輛車就是拖不出來。
正如同當下的黎凡特,一個泥灘,隻要進去誰也别想出來,唯有不斷填充金錢與人力才能擺脫。
“藥要涼了。”
是達芙涅的聲音。他“哦”了一聲回過神來,把煎藥一飲而盡。她問他是否還要吃點什麼壓一壓那古怪的味道,被他拒絕了。說實話鮑德溫想過一死了之,至于活下來面對這一切他還有些迷茫,甚至都沒考慮過怎麼向達芙涅解釋,好在她根本沒問。
“你剛才在想什麼?”
“車輪子壓進泥灘裡要怎麼辦?”
“遲早要把輪子拔出來。”
“如果拔不出來呢?又碰巧沒有車替換。”
他把空碗遞給她,擁着毯子向後挪了挪靠坐在牆角。他知道自己現在看起來一定很糟糕,像個快死掉的流浪漢。但是這都不重要了,與嚴峻的現況相比。
“你有打聽到什麼事嗎?”他嘶啞地問,“感覺最近出了什麼事,但都瞞着我。應該是什麼令人灰心的秘密。”
達芙涅點點頭,“腓力要走了。”
這是預料之中的事。法王腓力宣稱除了留守新占據港口的人馬,其餘都将随他渡海離去。他已經在那裡獲得了足夠的利益,和威尼斯人一起。隻是不知他是否會信守諾言。
“哦,”他了然一笑,“怪不得傑弗雷昨天來我這裡坐了坐。”
這小子沒說發生了什麼,但看得出情緒很低落,像是想拜托他什麼事又看他這副模樣不好意思開口。
“我該回弗蘭德嗎?”
臨走前傑弗雷突然這樣問,神情有些恍惚,“我們來這裡多久了?我又夢見了澤蘭(Zealand)的牧場,河灣裡長滿了草,看不清哪裡是水哪裡是陸......在黎凡特多呆一天就覺得家鄉越發遙遠,這事還要拖多久?但是收複聖地、重拾祖輩的榮光是叔父和我的共同理想。”
“與你不同,我其實沒有地方可以去。”伊西多爾這樣回答,“你問錯人了。”
即使能夠完全恢複,他也決定不再為任何人而戰,也放棄了根特的領土。他已經不剩什麼親友了,餘下的也不該打擾,因為自己不值得原諒。
“你說我們是隻為自己而活,還是背負着許多人的期望、用餘生來踐行諾言?”傑弗雷回到他床邊,單膝跪下直視他的雙眼,微顫聲音裡壓抑着痛苦,“到底什麼是我真正想要的?你想要的又是什麼?求你告訴我,隻有你能回答,求你....”
而他隻是搖了搖頭,“這已經不重要了。沒有人能得到自己真正想要的。”
因為他們不知道。
耶路撒冷是神聖的,卻僅能帶來幻象。拿撒路與聖喬治的神迹不會顯現,紅隼依舊是紅隼,不可能成為鷹。他不過是個凡人,第一個被移動、随時被舍棄的白棋王兵。
“不,不!”那年輕人站起來,痛苦地捂住雙眼,他能夠清晰感受到從上方散發的一股劣質酒味,“你……我們都做了些什麼?想想你對我、對我叔父的承諾!哈哈……哈哈哈,我将永遠不會到達耶路撒冷,也回不到澤蘭、回不到布魯日……”
随後他突然想起了什麼,大概有什麼人或東西可供發洩這種絕望,“我繼承了羅貝爾的爵位,他給你的我也可以收回。從今天起,我不再需要一個顧問或保護者,你沒什麼可以用來威脅我了。”
傑弗雷帶着一身雨水泥水的氣息進來,又帶着腐朽的黴味與果醋的臭味離開。
雨一直在下。從菩提樹與懸鈴木上滴落,從清澈到渾濁、彙入那潭陷着車輪的污泥。
與此同時,在拜特努巴的理查也久久望着這片連綿不絕的雨。就在基本打通了前往耶路撒冷的道路之時,一封來自大海彼岸的軍報送至他帳中。
英格蘭攝政王約翰,他最小的弟弟,決定去掉頭銜裡的“攝政”一詞,取代兄長成為真正的英王。
信差疾馳而去,隔着一簾濁黃如尿的雨。
理查凝視着消失的背影細想,他少時馳騁于阿基坦的原野,後來在野心的驅使與母親的支持下回到島上,與父親爆發争執,幾乎是逼死了父親才繼位,随後開始對他的臣民以對抗薩拉丁的聖戰之名征收重稅,出征多年對他們棄之不理,确實沒有多少臣民有義務維護他的統治。
他最讨厭雨天,以及孤獨。他不喜歡那座與大陸隔絕、終年陰雨綿綿的孤島。做一個有用的王,就應該為子孫臣民争取更多有利的土地。他願一生征伐。可是收複耶路撒冷能給他的子孫臣民帶來什麼呢?他将會頭戴橄榄枝環、自雅法門下跣足騎驢而過,還是一無所有,成為無地之王?他到底在賭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