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撚起一撮碳棒削出的粉末查看,撚了撚,然後揚了它。
那時我開始思考木炭在熟鐵中的作用以及控制方法。有時我們會在熟鐵裡主動灑碳粉,看着那些斑點熔化在熔鐵之中。然後我的師父就會說,悠着點,别再瞎淬火了。但是他從來不解釋這是為什麼。把貨交出去後他帶着我離開瑟堡去了加萊。
我隻知道這些加了碳的鐵很鋒利堅硬。師父死後我自己打造了一把斧頭,加碳淬火,在我第三次劈柴時裂了。那些隐入鐵的身軀的斑點,那些賦予它力量的東西,最終也毀了它。
老家有句話叫“三個月學說話,餘生學緘口”,我覺得也可以這樣說,三天學加炭,餘生學減炭。
我在給鮑德溫打造一把全新的劍,一把更襯他的劍。要如何在劈開一切困境後幸存而非同歸于盡,在面對殘酷的現實後保持内心的清醒堅韌?如何才能在外殼盡可能堅固鋒利的情況下保證内部的韌性與塑性?
趁溫度還沒到,我在鐵砧旁準備錘和鉗子等器械,再把坩埚裡的熔鐵倒成三英寸長條。接着我把熔鐵倒出來,看着白金色的烏茲鋼液慢慢流入槽内,任憑它攤開在空氣裡正火。冷卻到櫻桃紅後我提起錘子開始除炭的第一步。
烏茲鋼裡有很多炭,所以鍛打要充分,想象一下每打一下就會有一些看不見的炭粒“崩”出來如同揍一個人揍到他眼冒金星。這一步不需要什麼技術,隻是需力氣,盡情地在鋼材上撒氣,但我内心深處似乎空空如也。
接着我用長嘴鉗把它拉長、絞了幾絞、又拉長。這是扭轉,可以形成标志性花紋,再展平折疊、鍛打成直條、再折疊、再鍛打......紅熱的柱面可以看見不同材質的金屬層被擠壓出的痕迹,像坍塌海崖上的岩層,又如犬齒交錯。
這叫穆罕默德登天梯,我向一位摩蘇爾鑄劍師學的。那位先知曾在耶路撒冷獲得神啟。
随後是成型。你需要謹慎些。想象一下你對它有着最濃烈的愛與恨,恨到每一次都狠狠地砸上它,愛到克制每一錘的力氣、控制方向。
因為正火讓烏茲鋼的材質暫時更加細密綿軟,不需要多大的力就能造成明顯形變,每一錘須壓着上一錘,像針腳壓着針腳,鱗片壓着鱗片,延續之前的效果将其展勻、鋪平、拉長.....劍脊的隆起,烏有的鋒刃削薄延伸。
這大概是我打造過的最長的單手直劍,并沒有将重量如以往分配,近柄端更重了,雖然整體更輕,加上配重球後會更便于控制,壞處是使用風車之類的回旋劍舞會威力不足,但一個腰腹力量受限的人根本不會考慮這招。
完成雛形後我從褲袋裡掏出短銑刀,需要一手扶着一手換了小錘敲擊銑刀上端。我能感受到震顫随着刀的上端傳導到手腕,再到銑端下的鋼材。但我不能讓它偏離劃線分毫。
敲兩下小刀就從柄端向尖端移動,每次移動距離非常微妙,隻有鐵匠自己才能感受到——做這活感覺像個石匠,一點點剔除不應存在于作品上的東西——很快劍脊旁出現了一條筆直的淺槽,我又重複兩次将它加工成血槽。随後是一些穿孔擴孔的操作,為安裝木柄做準備。
我們太依賴提爾了。鮑德溫随我過來時這樣說。他們的商人,他們的水,他們的效忠......應該保持警惕之類的,又問我對康拉德的認知。
我看似是很認真地聽着,心中所想還是鍛造的那些破事。唉他知不知道自己有時挺啰嗦還總能找事來做....我還是無法理解他們能同時考慮那麼多事還能将它們聯系到一起,或許因為我本就是個鐵匠,隻有技藝對我來說最重要。耶路撒冷圍城時我被薩拉森人砍中右臂,砍得很深,但比起擔憂以後是否還能流暢地揮劍,我所想的卻是以後開血槽時會不會手抖開歪掉,或者打磨劍刃時會不會一邊厚一邊薄。
我有我的工作,隻有面臨失去它的風險時才會察覺到它是不可割舍的。因為隻有它讓我看見存在的意義,或者至少知道自己還是有用的。如果薩拉森人俘虜了我,以死逼迫我背棄耶稣基督我或許會答應,但倘若他們要終止我的鐵匠生涯,門!都!沒!有!
以前我不能理解鮑德溫病到那個地步還堅持親臨前線,後來發現我們或許是一樣的。正如那些阿薩辛将自己對草藥的癡迷描述為上瘾,從而認為自己熱愛工作。我不認為他會真正放下(否則他也不會要這把劍),即使已經意識到它正在消耗自己的生命。希望我是錯的。
“鍛造出雛形後我回了一次火,”我跟他說起自己比較滿意的東西,推開作坊的門闆,抄起一塊抹布包住劍莖從持續沸騰的煤油桶裡拿出了昨晚扔進去的那把劍。“很快你就可以試試了。”
沒有面具的阻隔,這次我切切實實看到鮑德溫呆住了。看來我的嘗試挺成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