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冬十月,北風徘徊。
自立冬以後,臨安城連着幾日漫天飛雪。
今夜狂風急驟,公主府廊下燈籠翻飛,已然滅去,整座府登時陷入黑暗。
楚晚甯覺得,她大抵無救了。
冰冷的水流裹挾着她,一寸寸吞噬她的體溫。她掙紮着,指尖觸碰到水面,卻隻抓到了一把虛無的空氣。
她心下儲滿萬千不甘,不願阖眼死去。然,環繞身側的水流卻肆無忌憚的将她帶進幽暗漆黑的池底。
透過池水看去,漆黑寂寥的長廊隐隐多出一許零星火光。
來人孤立,雪落肩頭。
縱然知曉來人是她那斷情絕愛的夫君,她也忍不住朝他伸出手,面露幾分懇求。
“陳肆……”她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隻有淚水無聲地滑落,融進冰冷的池水中。
那個她曾傾盡一切去愛的男人,此刻正站在池邊,冷眼旁觀她的掙紮。
他目光如刀,刺得她心口生疼。
她想,他恨透了。
她很清楚這幾年來,他對她的恨意多濃多深,以至于每每見她一眼,恨不能将她千刀萬剮。
她太惡毒了。
這并非自己定義,隻這謠言何時起,她也說不準。
或是三年前,突然對教導麗陽書法的陳肆一見鐘情,不斷要求他來宮中賜教。
也或許偶然對麗陽威逼利誘,道那位謙謙如玉的陳肆是她囊中之物,以至于生辰賞花宴上,一度逼得麗陽嘔血重病。
父皇見麗陽病重,憂其無法擔任陳家主母之位,便令陳肆做她昭陽長公主的驸馬。
更或許僅僅是因大婚之日麗陽突發惡疾薨逝,陳肆酒醉為其守靈,她怒砸靈堂。
她才恍然,不過三年,桃李年華的自己,卻嘗盡婚姻滄桑。
那三年間,她入主陳家,憑借雷霆手段,令陳氏一族臣服,從波折坎坷到諸事順意,所向披靡。
她處處替陳家考慮,步步為陳家籌謀劃策,可蓦然回首,卻隻有滿載罵聲和無數怨恨。
父皇失望,丈夫不愛,還有,全天下百姓的唾棄…
四下已有人知曉她落水,而她,已然失了生命體征。
楚晚甯緩緩陷入淤泥,任由思緒恍惚。
似乎回到麗陽所說的桃園,自耳畔拂過的風,聽見麗陽在桃園深處笑着和陳肆打趣。陳肆輕點麗陽的鼻尖甚是寵溺,揚言要護麗陽生生世世,而在桃花樹後的自己,悄然折斷花枝…
那些從未在腦海浮現的記憶逐漸展現,楚晚甯終于知道,為何麗陽臨走前是那般決絕。
麗陽痛恨她奪走愛人,這股恨和陳肆如出一轍,卻又因身份立場,不得不強顔歡笑。
所幸,一切要結束,她可以去麗陽跟前忏悔,悔自己不該做個棒打鴛鴦的壞人…
或許記憶錯亂,孟冬下雪之日,雪花飄落啟祥宮,萬物鋪了一層白氈。
麗陽打開宮門,望見八歲小巧的自己,推了一把。正如而今,麗陽踩着池中淤泥,望見失意的自己,再次推了一把,道一句和八歲那年一模一樣的話:“長姐回去吧,我這兒不歡迎你來。”
刹那間,似有強光驅散黑暗,周身的涼意被溫暖替代。
楚晚甯隻覺面頰火燒一般,下意識擡手遮擋。下一刻,便覺有一雙大手托住她雙膝和脖頸,将她抱起。
清冷的雪松味彌漫,侵襲她所有呼吸。
這個氣味她很熟悉。
她意識不對,緩緩掀開眼皮,看清眼前人之後,不由得雙眉緊蹙,第一反應便是掙紮下地,離他三步遠。
眼前這位從樹上将她抱下的男子清俊如月,玉樹臨風,身上散發的書卷氣透着無限正氣和勇敢,不是她那驸馬還是誰?
一股子濃濃的怨恨幾乎止不住自胸口爆發。但很快楚晚甯察覺不對,這個人的态度、這天空的晴朗及這氣候的炎熱和她臨死前大相徑庭。
她伸手摸了摸旁邊的梧桐樹,觸感堅硬而真實。
這是梧桐苑,未嫁時父皇所賜的住所。苑内張燈結彩,宮人們忙上忙下。
在她為數不多歡樂的記憶裡,今日是她和麗陽的生辰之日。
她沒死,甚至回到了過去。
望着莫名出現在梧桐苑的陳肆,她秀眉微颦,疑窦叢生。
雖她那年今日對他甚是喜愛,可經曆婚後三年的冷漠與怨念,便對眼前人生不出丁點好感。
他為何是這個時辰來此處?
記得那年今日,她是被父皇抱下挨一頓批評之後,他和麗陽才姗姗來遲。
陳肆見三步之外的昭陽公主凝視着自己,亦是側首擰眉。
若非受人所托,他是萬般不願踏進梧桐苑。以他對這位公主的了解,既是見着他,縱然他厭煩,她也會不顧禮義廉恥投懷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