義勇走過了半個街市,沒有任何妖怪認出他是人類。
從那些商鋪主人的反應來看,這些小妖怪甚至在懼怕他,小心翼翼地讨好他,哪怕他沒有買下任何東西,他們依舊态度恭謹到卑微地招待他。
況且在進入集市的時候就專門有小妖怪接待他,這樣的招待是少見的,這是大妖才有的待遇。
而自己是人類。
他從不會讓多餘的疑惑困擾自己太久,于是路上直接問了接待他的小兔妖。
兔妖雖然哆哆嗦嗦的,但有問必答。
妖怪是從氣息來判斷一個妖是不是妖以及其強大與否的,至于有沒有殺過人或妖或别的什麼并不是很重要的一點,畢竟哪隻妖手裡沒沾點血呢。
兔妖的回答耐人尋味。
結結巴巴的一段話,提煉出來就兩點。
其一是氣息,不管是血液中透露的氣息還是體表覆蓋的氣息都帶着濃濃的非人感,妖怪的聚會都會設下氣息辨别的結界,人類即便是陰陽師也是無法進入的。
其二則是外形,身為妖怪,變形術修煉得再好也無法完全變成人形,總有些地方會帶上本體的特征,再者,在這個主家并不介意的集會上直接以本體形态示衆的不在少數。
他的氣息由内而外都不是人類,按兔妖的話來說,是很罕見的很平靜的妖力氣機,平靜而陰冷。至于外形,開着通透的時候整個左半身布滿斑紋,也許是無法隐藏的斑紋讓兔妖以為是妖怪的特征吧。
隻是,這更令他困惑了。
因為自己是個活生生的人呀。
不過,也許,大概,自己已經不是個純粹的人類了。
面具下的眼睛望向自己張開的左手,這是被重塑的一隻手,沒有任何一個人類是可以自行再生軀體的一部分的,或許從二十五歲的那個夜晚起,自己就被開除人籍了,隻是那也不該是妖。
背後的手們,海底的森林,就算非人也該更接近咒靈。
面具後藍眸晦暗不明。
義勇握緊手,松開手,自然地垂下。
心境突然潰敗,自己似乎失去觸摸太陽的資格了,遙遙望着就好,太陽高高挂着就好。
氣機的話,是那位海主吧。
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海主那雙無喜亦無悲的翡色豎瞳,冷色的非人的。
那位海主也許本體是未知的妖怪吧。
如是猜測。
以上不過都是猜測,雖說是有依據的猜測,總歸能在妖集中自由行動,還是抓緊時間找到出口吧。
穿過半條繁華熙攘的街道,來到宴席的廣場。
仿佛從天頂垂落的彩虹,不見起也不見尾的道道虹色帷幕。
兔妖撥開一道如煙般輕渺幕簾,它握着彩虹,它請大妖進入會場,它在此止步,因為沒有資格。
主人家舉行完儀式便已撤走,如今裡面是大妖的地盤。
義勇彎腰步入其間。
一步入内,迎面而來的無色無形氣浪,是戰鬥的餘波。
半步後撤站穩。
水色袍擺獵獵作響,背後虹簾落下,隔開了大妖與小妖。
背後的手們瞬間繃緊、戒備,肩上的青次更加沉默,爪子死死扣住最外的羽織。
地方很大,妖怪做得很開。
義勇避開戰鬥中的兩妖在一棵無人的樹下落座。
虹色帷幕中坐落的無一不是大妖,妖在喝酒,在大笑,在切磋,在閑聊,到處妖氣彌漫。
所謂人類禁行之地。
空氣中各種濃郁到極緻的酒香混雜在一起,光是聞着都要醉倒了。
義勇個人是不喜歡酒的,就算是殺死太陽後最頹廢的那三年也未沉迷于酒精之中。修行水之呼吸的最初鱗泷師傅就叮囑過要一直保持清醒冷靜的頭腦,而酒精則會令大腦混沌,令用劍的手麻痹,他一直對此避而遠之。
偶爾有無法避開的時候也隻淺酌幾杯,所以他不懂為什麼總有酗酒的人一天天的醉酒不醒人事。
會有人嗜酒,亦會有妖嗜酒,嗜酒的妖或許還更多些。
妖怪飲酒比人要豪放得多,許是酒量更好吧。
推杯換盞,觥籌交錯。
随處可見的滿酒罐、空酒壇、碎瓷片、碎瓦片。
比臉大的寬碗被遞到面前,碗中将要滿溢出來的澄澈的黑棕色酒液,不刺鼻,醇厚緩和的酒香。
托住酒碗的那隻手指甲尖利且長,但很幹淨。
眼神順着冒出黑色毛發的胳膊一路往上,酡紅的臉頰上六根貓須微微晃動,琥珀色雙眸中豎瞳微微渙散,再往上便是看着就很柔軟好摸的黑發以及混入頭發的貓耳。
有什麼東西掃到了腳底,稍稍有點癢。
義勇低頭,兩條,尾巴?
是兩條長長的毛茸茸的尾巴在地面上掃來掃去,落花落葉随尾巴動作悠悠然打着轉。
兩條尾巴,是貓又嗎?
“是沒見過的新面孔呀!”端着兩碗珍藏流琥珀的又珀虛着眼,眼尾染上漂亮的紅色,好酒要找妖一起分享才好喝,那邊樹下已經被他喝倒七八個了,左右不過微醺,這不就來逮個還沒喝的。
既然參加了狐狸的喜宴,怎麼能不喝酒慶祝呢。
又珀試圖伸手搭上面前不認識的妖肩頭時才想起自己手中還托着酒,于是改用尾巴繞上妖的腳踝。
“來陪本大人喝酒呀!這可是本大人八十年前就封在琥珀裡的上好的陳釀!普通的妖怪想喝我還不給喝呢!要不是狐狸那小子要辦喜宴,本大爺才不會拿出來呢!”
又珀手中的酒碗往前再遞了遞,幾乎要靠上下巴。
義勇微微後仰,右手推開了近在咫尺的酒碗和貓又。
“我不喝酒。”他如此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