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常寺少卿遣人來報時,義蛾生正在聽朝堂上大臣們吵架。
國子監的兩大學派“欲取學”與“善為派”,從朝會開始就在拌嘴,但凡有大臣出列上禀個什麼事,兩邊人馬都要見縫插針地争上幾句;這邊還沒吵完,那邊功成王義勿幾出列,言辭暧昧,暗示想将膝下十四歲的女兒塞進義蛾生後宮;沒等義蛾生說出拒絕的話,又走出一名老臣,铿锵有力地“勸谏”義蛾生為國為民,為朝代綿延福澤,早日誕下皇嗣。
義蛾生聽得心煩意亂,隻覺自己這皇帝當得不如牽一條狗上來,狗尚且能在大家吵得熱鬧的時候吠上兩句,起碼能捧個場,他被煩到了便什麼都不想說,隻拿冰冷的目光注視下方,等到吵鬧聲逐漸安靜下來——
他才說:“吵夠了?”
下面臣子們面面相觑,不過,這樣的安靜很短暫,隻要在這個時候,又有人挑起一個話題,很快就會再次吵起來。
但在這時,義蛾生身邊伺候的内侍匆匆跑來,在他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義蛾生變了臉色,也不宣布下朝,就丢着滿朝文武,拂袖便離開。
“太常寺少卿遣人來報,說是……時間到了。”
義蛾生邁開步子,将内侍與近身侍奉他的禦殿督衛遠遠地甩在身後,走向他那寝殿後方一座矮小宮殿,這地方偏僻幽靜,是他明言過的禁地,日常無人把守,隻有他與太常寺少卿可以出入,也别無他人膽敢靠近。
快要走到宮殿前時,宮人與禦殿督衛自覺停下腳步。他獨自走向宮殿,忍着滿腔的惴惴不安,面上卻還顯平靜,擡手推開殿門——
“轟——”
外頭陽光乍洩,裡面卻陰暗幽深,他這麼一推,仿佛打破了某道古老的禁制,跨越了陰陽兩極的禁忌,從繁榮熱鬧的人間,走入茫茫無生的九幽之地。
宮殿最深處,以整塊白玉切成一座祭台,太常寺少卿正跪在台階下,眉眼低垂不敢四處張望,而祭台上,正睡着一個不着一物的人兒。
漆黑長發散開壓在身下,那一身肌膚比他身下白玉顯得更要瑩白,細膩光潔,沒有一絲瑕疵。他看起來和幾個月前很不一樣,幾個月前他一身毫無半分血色,如今不止是臉頰泛着淡淡的紅暈,骨關節也暈出一點淡粉,嘴唇飽滿紅潤,微微張着,顯出有些嬌憨不設防的睡容。
義蛾生走上台階,他站在祭台前朝那人伸出手,撩開他落在身前的些許長發,露出頸部一道猙獰的傷口,隻覺呼吸一窒,胸中泛起密密麻麻的疼痛。
他問:“這道傷無法消除麼?”
太常寺少卿将頭磕在地上回話:“陛下,這道緻命傷太深,臣實在無力為之……”
義蛾生心頭又是一痛。
他的手掌撫過那人潤澤的嘴唇,撫過細密柔軟下垂的睫毛,他知道這雙眼睜開來會是什麼樣子,眼尾細長,生動明媚,有水一般的綿柔,又有驕陽一般的熾烈,總是印出他一個人的身影,仿佛他就是他的天,是他的一切,是他唯一要依順的天神。
義蛾生的手,停在那緊閉雙眼的眼角處。
威嚴的帝王低了頭,語中透出一股難以掩飾的沉痛:“雪螢,快醒來。”
那人并沒有應聲而醒,過了一會兒,他眼尾處緩緩滑落一滴清澈的眼淚,好似這幽寂宮殿中鲛人燭落下的一滴燭淚,浸入義蛾生的掌中,燙得叫他心頭一顫。
·
雪螢,快醒來。
這是他恢複意識後,聽見的第一句話。
雪螢從一個漫長的夢境中醒了過來。
夢見了什麼,他也不記得,隻記得夢境的最後一幕,是他被太子送到孿生兄長廢王手中。
當男人喜不自勝地朝他走來,張開手想将他抱進懷裡時,雪螢卻取出藏在袖中的短刀,一刀刺入男人腹中。
那一刀并不緻命,但男人臉上的笑容僵住,難以置信地看着他,神色俱是受傷。
周圍将士沖上前來,要将他拿下,甚至想将他當場處決,可男人暴怒不已,面目猙獰,不允許任何人傷害他。
雪螢哀戚地看着他,然後舉起那把沾着男人的血的刀,一刀刺進自己頸側。
他還記得,自己死前最後跟男人說的話。
“自古忠義兩難全,雪螢的心很小,隻裝得下你們兩個人,所以,雪螢都想要……”
然後,他醒了過來。
在一座光線幽冷的宮殿中。
短暫的失神後,他大口喘息起來,仿佛剛從水中撈出、差一點就要溺斃的人,急切地需要呼吸新鮮空氣,來順通他十年未流通過的氣道。
他不是死了麼?怎麼還會醒過來?
雪螢感到害怕,像是第一次認識這個世界的幼獸,懵懂無知,又驚慌失措。
然後他看見了身旁巍然伫立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