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上現在的脾氣好奇怪……一會兒對他好的,一會兒欺負他,一會兒又發火,一會兒看起來還像要他的命,一會兒又把他趕出去。
他覺得很傷心,站在原地不想走,義蛾生又加重語氣說了一次:“出去,朕要休息了。”
雪螢便癟了嘴,穿好鞋,抱着自己的外衣,慢慢地走出門去,走到門口時。還不忘回頭看看,發現主上确實躺回到床上,背對着他,似乎真的睡了。
他落寞地走到外面,并不走開,而是擡頭看看寝殿門外開滿了槐花的大槐樹,縱身一躍翻了上去,準備将這大槐樹的枝丫樹幹當作休息的地方,哪怕主上不要他,他也要守在離他最近的地方。
剛上了樹,他忽然聞到了花蜜的香甜氣息,立即被勾出饞意,肚子也跟着感到了饑餓,于是他趴在樹枝上,舔了舔樹葉上的露水,又舔了舔槐花的蜜。
好……好好吃!
吃到這樣好吃的食物,雪螢的眼睛一下子就亮了,連帶着剛被主上掃地出門的沮喪感都消了許多。他餓了好幾天,這會兒突然開胃,隻恨不得整個人都趴到花堆裡埋着,把裡面的蜜全部吸溜舔得幹幹淨淨。
雖然沒有了記憶,不過此時的他深以為,這,就是他雪螢大人該吃的東西!
他趴在樹上舔花蜜、喝露水,吃得倒很是歡快,連樹下什麼時候走過了幾個人都沒有留意到。
義蛾生剛躺下沒多久,還在心煩意亂地想着雪螢離去時那副傷心的小模樣,想他會不會自己找個地方躲着偷偷哭,這時外面宮人來報,稱少師與國子監博士以及幾位參事深夜入宮觐見,呈上八百裡急報。
他猛地一驚,起身召人點燃燈火,披上衣服在外室召見群臣。
西南連綿半月陰雨,終于導緻山洪迸發,山石與洪水一同毀道,毀的那條道路,好巧不巧,正是從西南向外運輸材料的主幹道。而那些材料送往的地方,是那條曾經讓先皇雄心壯志想要築造、最終卻以廢棄收場的渠梁河水道。
經曆過十年休養生息,雖然國庫仍稱不上“富餘”,但就這麼棄置着修了一半的渠梁河水道不管,實在有些可惜,義蛾生便在每年開支預算中增加一項水道建造工程,從西南邊地運送材料,不管要修多少年,隻要在修,隻要能修,就是利于衆生百姓的。
西南邊陲交通阻塞,他便令人先修了路,倒也行了交通的方便,但天災一至,他再是皇帝,也一樣束手無策。
棘手的事情并不隻是路道被毀、貨物滞運,義蛾生翻看着呈上來的急報,神色愈發沉重。
天災是天意,天子也是天的象征,每到這種時候,必會有人拿皇帝過失做文章,硬把兩件沒有關聯的事情講成是因果。此消息明日拿上朝堂,不必想都知道,又會有人站出來彈劾他。
此時想這些事情也沒用,當務之急是,盡快選定前去治災的朝臣。
災患之地乃是“六王九公十二侯”當中,若水王與裕國公封地的交界處,這二人都是義蛾生的反對者。若是放手讓他們二人自去治災,恐怕又要盤去朝廷一大筆銀子,最後可能還修不好,所以他必須從朝中欽點差使,作為他遠在朝堂外的耳目。
他坐在桌前,放下急報看向面前群臣,他的臣子們便知道該在此時發言。
離義蛾生最近的二人,其中一人是當朝禮部尚書兼少師金善榮,國子監“欲取學”派系代表人物,另一人則是國子監博士孔餘,“善為派”代表人物,每到這種該議朝政大事時,這二人也是吵得最厲害的。
他擡頭後,孔餘搶了發言的先機,金善榮落後一步,隻得滿臉不甘地揣手站在旁邊,神色憤憤。
孔餘并不廢話,上來挑着重點說了:“陛下,關于這外派赈災的欽使,臣推舉侍郎宋河理,他可擔此大任。”
不等義蛾生發話,旁邊的金善榮立即搶了話頭過去:“孔餘,你說這話的時候自己不覺得害臊麼?宋河理是你們善為派的人,老子看兒,怎麼看怎麼好,你當然覺得他可以擔大任,這關鍵是,他真能擔得下這麼大的擔子麼?”
孔餘倒也不生氣,微微笑道:“哦?那下官倒是想聽聽,‘狗嘴吐不出象牙’的金大人,有何高見啊?”
金善榮瞪大了眼睛:“你說什麼?!”
孔餘道:“哎,急了。”
義蛾生頭疼地按住額角,手指在桌上敲了敲:“不要吵。”
他看着二人:“朕時常教誨爾等,身為國之重器,一朝重臣,要相親相愛,正所謂‘君子和而不同’,多善待身邊人,方得路途坦蕩……”
話還未說完,面前兩位從來不對付的大臣竟同時轉身,朝他拱了拱手。
孔餘面上依然還笑着,輕聲道:“陛下,您現在說這話,似乎沒什麼說服力。”
金善榮:“把人餓到爬樹上啃花,這便是陛下的‘善待’之道?”
義蛾生叫他們說得一愣一愣,好半天,才想起什麼,臉色陰沉地站起身,走到寝殿門外槐樹前,擡頭望向樹梢。
這麼一看,正好看見趴在花堆裡吸溜吸溜舔花蜜的雪螢。
義蛾生臉色快如鍋底一般漆黑,仰起頭沖雪螢道:“成何體統,你給朕下來!”
金善榮與孔餘看熱鬧不嫌事大,也跟着走出來。雪螢聽見主上叫他,探頭出來看了一眼,看見下面除了義蛾生,還站着别人,一下子就被吓得縮回了腦袋,甚至還往花堆更深處藏,然後甕聲甕氣地說:“雪螢不下來。”
義蛾生氣得差點捋袖子:“你連朕的話都敢不聽?”
雪螢抱着樹幹:“下來……主上會責罰雪螢……”
義蛾生咬牙切齒,忍氣吞聲:“你下來,朕不會責罰你。”
雪螢沒動,想了想,又說:“嗯,那主上能不能順便收回剛才的話,不要趕雪螢走?”
金善榮和孔餘低頭悶笑。
義蛾生将兩人都瞪了一眼,再擡頭說:“不能,你再不下來,朕親自上來抓你。”
雪螢開始判斷眼前局勢。
主上要是想“上樹抓他”,那麼必須得有武功,沒有武功的話,作為一名皇帝,不可能當着大臣的面,幹出爬樹這種舉動。但要是主上有武功,嗯,當然也不可能在大臣們面前暴露出來,綜上所述,這隻是吓唬他的話,主上不可能上來抓他。
雪螢頓時感覺自己好機智,好聰明。
這麼一想着,他半點不覺得害怕,甚至朝樹下的義蛾生張開手:“主上快上來。”
金孔二人已經憋笑到弓腰捂肚子了。
義蛾生差點管理不住自己的表情。雪螢的猜測大緻不差,因得幼年在“中術”培養經曆,他确實身懷武功,隻是做了皇帝後,出于多方面考量,這件事沒有在外人面前暴露過,現在當然也不可能當着諸多大臣的面使出來,就為上樹抓雪螢。
他深呼吸、再深呼吸,仍然克制不住露出近乎猙獰的冷笑,隻得盡可能把聲音放緩說:“不趕你走了,快下來。”
聽見主上的保證,雪螢一個懸着的心這才有了着落。他松開手,高高興興地從槐樹上滑了下來,正好落進義蛾生手中,叫他拎着領子提溜起來。
義蛾生轉身對身後大臣們說:“各自回去拟個折子,寫明欽使人選與推舉理由,明日早朝再議。”
至于現在麼,他看着手裡還很開心的雪螢,心頭冷笑,當然是要好好懲戒某個膽子大到敢威脅他的小東西了。
這一次,可不是隻打打屁股這麼簡單的事情了。
當然不是“責罰”,他方才承諾過不會“責罰”。但除了責罰以外,還有很多手段,不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