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雲無奈道:“霜小姐身份高貴,女兒家名節貴重,萬笠到底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太後不肯保他,陛下也沒有什麼必須為了他,跟功成王翻臉的理由。”
雪螢露出有些着急的神色。他雖然覺得萬笠做得不對,可他又覺得,沒必要讓萬笠付出這樣大的代價,他也不是很想讓萬笠死,萬笠要是死了,他在這宮裡可就沒有第二個像這樣的朋友了。
雪螢很快拿定主意:“我要去見主上。”
士雲本想勸他:“但……”但雪螢已經不聽他說話,轉身便跑遠了。
他去見主上時,功成王剛離開不久。正如士雲所說,義蛾生沒什麼理由要為了保萬笠而惹怒功成王,查清當年雪螢死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嗎,他可以日後慢慢從太後這邊下手,隻要弄清楚這件事,從雪螢身體裡取出那枚蠱蟲應該也能明了,萬笠并不是不可或缺的。
不過義蛾生也沒有當場答應功成王,隻說自己還要想一想,便打發功成王離開。
雪螢滿臉心事地進了書房,義蛾生一看他那副表情,便知他什麼都知道了,招手讓雪螢到他身邊去。
雪螢低着頭,悶悶地問:“主上,可以不讓萬笠死嗎?”
義蛾生回答他:“萬笠犯了錯,功成王想要他死,朕也留不得他。”
雪螢着急道:“可是,可是萬笠并沒有真的犯錯,他隻是糊裡糊塗的,然後就跟霜小姐呆在一起了。”
義蛾生擡手碰了碰他的臉,雪螢便乖順地閉上眼睛,讓他可以更好地撫摸自己。
義蛾生想,他甚至都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不明白為什麼萬笠會走到這一步,可還是竭盡全力想要為萬笠辯解什麼,就真的有這麼在乎萬笠麼?
“雪螢兒,”義蛾生說,“萬笠不是什麼好東西,不值得你為他求情。”
雪螢睜開眼,神色微微愣住。
義蛾生本來想跟他說,萬笠就是個滿腹壞水的小人,他隻是假意親近你,表面上看起來對你熱心體貼,背地裡從未停止過傷害你,這次是最過分的,所以朕才想借功成王的手除了他。
可話到嘴邊又說不出來。他看着雪螢想,萬笠在暗中做的那些事,雪螢什麼都不知道,如果他說出來,讓雪螢明白過來,那些善意的親近包藏的其實都是滿滿的禍心,雪螢一定會很傷心吧。
他并不是很想讓這樣的惡意,出現在雪螢的世界裡。
義蛾生心思回轉,換了一句話問他:“為什麼不想讓萬笠死?”
雪螢眼巴巴地望着他,不怎麼抱希望地說:“因為,萬笠是雪螢活過來後,在宮裡認識唯一的朋友……”
義蛾生看了他良久,這才歎了聲氣,伸出手讓他牽着自己:“走吧,我們去看看他。”
到了淨身房外,義蛾生叫雪螢先站在外面等,說要與萬笠說幾句話,雪螢便走遠了些,這樣就不會聽見他們在裡面說什麼。
義蛾生雙手負于身後,走進淨身房。在闆床上躺屍的萬笠一見他進來,差點以為自己眼花了,等到确認真的是皇帝,他連忙惶恐下床就要行禮,但義蛾生做了一個手勢,制止他動作,示意他就這麼躺着。
義蛾生環視四周,打量着這間陰暗的屋子,這地方叫人感到不舒服,要不是今日為了雪螢,他根本不會纡尊降貴踏入此地半步。他又将闆床上的萬笠打量一番,隻覺得他這副與往日神氣十足完全不同的模樣很是可笑。
義蛾生說:“剛才功成王來見朕,想要你的命。”
他很滿意地看着萬笠先露出震驚神色,很快的,那臉色灰敗下去,萬笠閉上眼睛,似乎沉默地接受了這樣的命運。
于是義蛾生又說:“但雪螢兒來求朕,他不想讓你死。”
萬笠驚訝地睜開眼。
過了一會兒,他抽了抽鼻子,有些哽咽道:“小雪螢……臣……”
他喉嚨哽得快要說不出完整的話來:“他真的……”
義蛾生道:“他說,他拿你當他的朋友。”
萬笠一骨碌翻身從床上滾到地上,跪在義蛾生磕頭道:“陛下,臣知錯了,臣真的知錯了。”
他抹了一把滿臉的鼻涕和淚:“過去是臣對不住他,今日落得這樣的結局也是報應,臣死了就死了,陛下以後好好安慰他,叫他不要傷心,萬笠不值得他惦記着。”
義蛾生低頭看他一眼,似笑非笑道:“那怎麼行,朕可不想讓他傷心。”
萬笠愕然,一時間甚至忘了哭。
“你的命暫且留着。”義蛾生淡聲道,“功成王那邊,朕自會給他一個說法。”
萬笠瞪大眼:“這,這這這……”
義蛾生退後半步,他擡手,伸出修長的食指,一隻蠱蟲出現在他指尖上。
看着蠱蟲飛向萬笠,義蛾生又道:“你過去是中術的方士,該知道這是什麼蠱,也應該知道該怎麼用。”
萬笠伸手接住那空中飛來的蠱蟲,仔細看了看,吃驚不已:“這、這是……回天蠱?!”
義蛾生道:“對。”
萬笠兩眼發直,喃喃道:“臣不是在做夢吧……”
義蛾生冷漠地看他一眼:“……把你那掉了的東西自己修好。朕怕你沒了那玩意兒,整日怨天尤人的,影響雪螢兒的心情。”
萬笠破涕為笑,連忙跪在地上磕了好幾個響頭:“多謝陛下,多謝陛下,陛下就是臣的再生父母,臣這輩子、下輩子、下下輩子,都要給陛下做牛做馬……”
“行了,”義蛾生不太耐煩地說,“朕不想聽你說這些廢話。”
萬笠心裡“哎喲”一聲,道自己真是傻了拍錯了馬屁,該多誇誇雪螢的。不等他開口,卻叫義蛾生打斷:“日後該怎麼做,你自己心裡有數。”
萬笠忙道“是是是”,義蛾生看着他,從袖中拿出一隻白瓷瓶,放在旁邊小桌上。
“這兒還有一隻蠱,是子蠱。”他說,“但朕不知道它是什麼,萬笠,替朕弄清楚。”
萬笠愣了一下,道:“明白,明白,臣一定盡快替陛下查清。”
義蛾生微微颔首,重新負手身後,準備離去。
快要走到門口時,他忽地又想起什麼,轉身朝萬笠冷道:“萬笠,你給朕記清楚。”
萬笠連忙将頭埋在地上,老老實實聽訓。
“别以為雪螢兒拿你當‘朋友’,就真當自己是個什麼人物了。”他敲打着萬笠,讓萬笠斷了回到太後身邊為她效勞的心思,也叫他明白自己以後跟在雪螢身邊是個什麼身份。
他俯視萬笠,眼神中帶着冷意:“狗也是人的好朋友。”
萬笠向來會巴結讨好,這會兒命保住了,他那物件也有希望接回來,又找回了先前那小人本色,趕緊磕頭道:“是是是,臣日後定然對陛下忠心耿耿,做好雪螢的狗腿子……”
義蛾生“嗯”了一聲,轉身走了。
雪螢在離淨身房很遠的樹下等他。義蛾生過去時,他正擡頭望着樹上的花叢,眼睛裡露出很饞的渴望。
但在義蛾生靠近之前,他便收回目光,熱情地迎上前去:“主上跟萬笠說什麼去了?”
義蛾生道:“跟萬笠說,留他一命,還給了他一枚‘回天蠱’。”
“真的嗎?萬笠不用死了!太好啦!”
雪螢高興不已,高興得得意忘形,一激動便撲到他主上懷裡去,在他臉側亂親好一會兒:“謝謝主上……主上最好了!”
義蛾生見四下無人,便沒有喝止他,反而伸手将他摟住,叫他在懷裡蹭來蹭去,自己也很是受用。
雪螢開心了一會兒,忽然想起要問:“回天蠱是什麼東西?”
義蛾生告訴他:“是一種蠱蟲,具有很強的修複能力,可以接好人身上的斷肢。”
那蠱蟲出自“中術”。中術幾乎每一名修習蠱術的方士身上,都會攜帶一枚功效、作用不同的蠱蟲,當年他血洗中術,挨個從方士屍體裡挖出他們培養的蠱蟲,他那時抱着想死的心,求死一般地将那些蠱蟲盡數吞吃,可誰想他并沒有死,反而成為了蠱蟲新的容器。
先前叫樂其融拿去金礦僞造瘟疫的蠱是其中一種,今日給萬笠的“回天蠱”也是一種,他并不精通蠱術,還有許多蠱蟲是什麼、能做什麼,他都不清楚,隻這麼帶着,偶爾用一用他了解的蠱蟲。
雪螢眨了眨眼:“那就是說……”
義蛾生對這個話題十分嫌棄:“萬笠可以把他切了那玩意兒給重新接上。”
雪螢愣了:“……啊?”
義蛾生以為他不解自己此行用意,于是又說了一次:“萬笠本來沒有真的犯錯,以後若是這麼殘缺了,必然心情郁卒,跟你相處也不快樂。”
他其實也是擔心萬笠會因此殘缺而心态扭曲,日後跟在雪螢身邊,會防不勝防地傷了雪螢,所以才防了這麼一手。
但雪螢關心的顯然是另一件事:“這樣的話,那雪螢不就是在騙人了……”
義蛾生沒明白:“什麼騙人?”
雪螢可憐巴巴地跟他說了錢莊立契約的事情,他能拿到三十萬兩銀子的前提是,萬笠那物件真的沒了,可現在被接了回來,那他不就是在騙人嘛……
義蛾生越聽越好笑,摸了摸他的腦袋道:“雪螢兒,你當真是會賺錢,這麼輕輕松松就叫你白撿了三十萬銀子。”
“主上不準笑!”雪螢有點生氣,“雪螢都成騙子了,主上還在笑。”
義蛾生隻能忍着笑:“那等會兒又給他切了?”
雪螢揪着手指:“嗯……也不行啊,萬笠好可憐的。”
再切一次,就是兩次了。
義蛾生哄着他說:“雪螢沒有在騙人,因為萬笠本來就被切了一次,傷害已經造成了,對不對?現在隻是叫他恢複好,你得了三十萬銀子,他也沒什麼損失,你們都皆大歡喜,這樣不好麼?”
雪螢雖然迷迷糊糊地覺得對錢莊老闆好像有些不太好,但他向來聽主上的話,主上說什麼,他就信什麼。
他猶猶豫豫道:“真的不是騙子嘛?”
義蛾生說:“朕是皇帝,朕都說了不是騙子,難道朕說的話都不作數?”
“當然算數啦。”雪螢急忙道,“主上是皇帝,皇帝是全天下說話最算數的人。”
他将先前掌櫃給的銀票掏出來,獻寶似的捧到主上面前:“其實這些錢,本來就是想給主上的。”
義蛾生接過銀票,将它卷起來塞到雪螢腰封裡:“你自己收好,不用給朕。”
雪螢便拱到他懷裡,開心道:“主上是皇帝真好,說什麼都是算數的。”
義蛾生也忍不住微笑起來。他想,不錯,他做皇帝,不正是為了讓雪螢想做什麼就做什麼,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嗎,雪螢想将萬笠那小人留在身邊做朋友,他壓根不把萬笠這條狗命放在眼裡,隻要能哄着雪螢開心,留他一命也無妨,他完全有自信能保護雪螢不受傷害。
要是都做了皇帝,還這麼束手束腳,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成日叫雪螢擔驚受怕,悶悶不樂,那他這皇帝做得還有什麼意思?不如叫勇乾王那群諸侯把皇位拿去搶着玩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