辨機點頭:“貧僧明白。不知大人何時結束這場幻夢?”
“在你回去的路上。”
“不能再延長些麼?”
“我已經同意了李漱很多要求,你說要延長點,她又說要延長一點,這幻夢豈非無休無止了?”
辨機看着眼前的村落。袅袅炊煙處,回去的目的地就在那裡。
他難得有點自嘲地說:“看來事情的主動權不在貧僧手中。”
蒼甯看着他慢慢往前走:“我曾勸李漱去投胎。”
“嗯,那樣是好事。”
“我很好奇。”蒼甯問,“你們念佛之人,會期待來世的相遇嗎?”
他慢慢往前走,慢慢逼近幻夢終局的臨界點,回頭對她說:“大人,我沒有辦法知曉來世。出家人不打诳語,我想有一點我必須說出來,也希望大人能轉告公主。”
“我允你說。”
他摩挲着手裡的油紙,想要盡力将它捂熱,良久地,從臌脹的胸膛中呼出一口白茫茫的熱氣。
“大人,在這個時間點,我與李漱相愛,幾年過後,我與她也同樣相愛。世間萬物皆循道而死,我不能幸免,但是我的譯經和對她的感情,會永遠留存下去。”
蒼甯一順不瞬地看着他:“等你們投胎了,等你不是辨機,她也不是李漱,或許就可以延續下去。”
辨機笑道:“我隻是一介過客,下一世,也許她便不會有這樣多的遺憾了。”
他沉眸:“勸她去投胎,這是很好的。”
蒼甯還想要問點什麼來着,比如有關李漱每個階段的願望,比如他忠實的到底是現實中的李漱,還是這個幻夢裡的李漱……但是仔細想想,哪一個李漱不是真實存在的呢?
“喂,”蒼甯開口喊住遠去的辨機,“這條路可是你自己選的。”
“這條路,是我和她一起選的。”辨機說,“可惜做夢太久無益處。感謝大人。”
幻夢流轉,雪粒紛飛。
辨機在歸去的每一步,皚皚白雪從凄冷的寒冷中随着時空的旋轉,漸漸凝聚成卍字。在他的背影之後,雪花傾落而下,一時之間若梨花開遍。
貔大虎顯露身形,抖落身上的雪。
貔大虎看見了蒼甯沉默的臉,調侃道:“都說鬼王晏長書的卍字毀天滅地,有如大道無情,你的卍字倒是挺浪漫的嘛,真不像你。”
雪的痕迹在卍字的旋轉中逐漸飄散,最後一道雪的光芒,與遠方袅袅炊煙一同飄向遠方。
四周歸于黑暗,蒼甯腳下有細細的水流,白色的蓮花随水流動,靜靜流向遠方唯一的窄門。
所有的聲響都被放得很大,蒼甯每一個腳步聲都恍似在耳邊,貔大虎震驚地聲音就更顯得這裡空曠無邊:“這是哪兒?”
這是哪兒?
是哪兒?
哪兒?
除此外,還有聲音:一個低低的無奈的笑聲,從水流下方傳來。
遙遠空洞的回聲帶來可怖的不安定感。蒼甯卻仿佛早已習慣。
“這裡可以進入鬼界。是一個沒有時間的地方。”蒼甯說,“我曾經常來。”
她走到笑聲的來源處,是李漱坐在水流之中。
李漱抱着膝蓋,仰頭看向她,停了笑,一聲歎息随水流遠去。
從充滿陽光的地方落到這裡,難免有些落差。
蒼甯在想要怎麼轉述辨機最後的話。這番話不是辨機說給還活着的高陽公主聽的,而是專門說給這個坐在水流中,已經死去的李漱聽的。
蒼甯短暫地沉默了一會兒,說道:“他希望你投胎。”
貔大虎捂住臉。救命,這未免太有概括性了。
李漱臉色蒼白:“他沒有對我說别的嗎?”
“還有。”
“什麼呢?”李漱道,“我想聽。我想知道。”
蒼甯想了想:“他說——
“他說雖然他死了,但是他還是很愛你。希望你下一世不會再有這樣的遺憾。大概就是這樣吧。”
李漱雙瞳微微睜大,爾後,眼底泛起晶瑩的淚光,歸于平靜。李漱露出一個淺淡的笑容:“我知道了。”
蒼甯道:“你準備好去領孟婆湯了嗎?”
李漱站起來,同樣給蒼甯留下一個背影:“大人之前同我做過交易,按照約定,這具鬼身,任憑大人差遣。”
“我不需要了。”蒼甯說。
李漱很是意外:“大人?”
蒼甯笃定道:“約定作廢了,李漱。沿着這條水路,往前走,你能看見的光亮處,就是去往鬼界的路。你可以去那裡輪回轉世。”
“鬼界……”
“鬼界的确有許多可怖的惡鬼,環境也不是很好,常年沒有日光。我不是很喜歡那裡,那裡不适合鳥兒飛翔。不過,像你這樣的鬼隻需要過路就好了。”蒼甯平靜道,“隻要走到奈何橋,孟娘子就會給你遞上一碗湯。在我記憶裡,她親善可人,并不可怕。隻要喝下那碗湯,你就可以投入下一世。”
“可惜,那不會是李漱。”李漱說,“大人,我曾給過一方錦帕,可在你身上?”
錦帕?
蒼甯忽然想起來,似乎确有這麼回事兒。她往衣袍裡一掏,确實掏出一方繡着鴛鴦的錦帕來。
李漱又讓蒼甯變了紙筆,在上面落下了筆墨,随後她将錦帕交給蒼甯,希望能轉交到辨機手裡。
臨走前,她說:“聽說大人曾向他人詢問過我如何能跨越時空而來。”
蒼甯連忙問道:“你說說。”
李漱沉吟半晌,說道:“我從幻夢中出來時,曾在空中看見了飄落雪花的‘卍’字。我回到過去時,同樣是被卍所吸引。我并不知道它為何憑空出現,但是顯然是它将我帶了回來。後來,我聽說有卍字出現,找到了大人這裡,貔貅大人告訴了我這樁交易,我才想勉力一試。”
蒼甯微微張唇:“卍?”
李漱肯定地點點頭:“我知道的隻有這些,全都告訴大人了。”
李漱朝蒼甯身後的貔大虎道:“感謝兩位大人。”
……
待李漱緩緩走進窄門之中,蒼甯還在沉思。
卍?
她做了什麼嗎?晏長書做了什麼?
未來她做了什麼?未來的晏長書做了什麼嗎?
她轉身想要回去讨伐那條病恹恹的蛇,下一秒卻被貔大虎扯住:“诶等等,我的金子……”
“還能少了你的不成,放開——”
二是手裡捏的變形的錦帕。
該死的。
蒼甯長呼一口氣,勸自己要有耐心。
貔大虎道:“你、你瞪着我幹什麼,怎麼感覺要吃了我一樣?”
蒼甯道:“你們貔貅生下來就怒目圓視,怎麼好意思說我的?”
事情需要一件一件的解決。
按照約定,蒼甯支付給貔大虎一箱金子,金燦燦的光芒照亮了小塊地方,蒼甯大手一揮,連金子帶貔貅一起丢出了這片領域,回到了寒冷的現實裡的冬季。
會昌寺内靜悄悄的,對剛剛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驚鳥鈴過,辨機忽然從紙筆間擡頭,好似看見一隻狀似貔貅的動物瞪着眼睛從空中飛過,他頓了頓,還以為自己尚未從剛剛混亂的夢境中醒來——實際上,做了什麼夢,他一點都不記得了。
冬月的風卷進來,有點冷。
辨機走過去,将窗戶關上,回過身,看見書案上忽然多出了一方鴛鴦錦帕。
他拾起錦帕一瞧,錦帕上有筆墨,洇了一圈,有點模糊,但字迹是他熟知的。
上書:
死生契闊歎浮生,
隻此浮生是夢中。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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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甯以最快的速度回到了宅子裡。
她迫不及待地踢開大門,等待她的卻是跪在地上請罪的眼淚汪汪的桃枝。
桃枝剛要說話,蒼甯伸出食指警告道——
“你别再給我哭,老娘最煩男人哭!看夠了!”
桃枝憋了一汪淚,還是沒忍住。等蒼甯繞過他,桃枝猛地撲上去,抱住蒼甯的大腿:“前輩!前輩啊,我的好前輩,我的前途全完了!”
蒼甯艱難地拔腿走路:“晏長書呢?好點沒有。”
桃枝倒吸一口冷氣,抱得更緊:“前輩,别看了,真的别看了,前方是我的地獄啊!!”
“你在說什麼胡話?”
桃枝苦着臉,仰着頭,活像要被人拖走淩遲前的苦苦哀求,聲情并茂道:“前輩,小鬼王他——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