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氣得又踹了一腳。
夜裡二人仍約着去看蓮花燈,有垂髫小兒放煙火,星如雨般。暗色的河流嘩嘩響着,一盞盞蓮花燈恰如銀河中的星子,緩慢閃爍。
蒼甯等他買了兩盞蓮花燈,自己往上寫字。
她不願意和他說話,先寫了晏長書幾個字,賭氣劃掉,沾了滿滿的墨汁,因為不好看了,就丢在他懷裡,拿一個新的,點上燈。
小小的燭火在蒼甯手中顫動,她将蓮花燈放入河水中,晏長書提醒她:“沒寫願望。”
“不想寫。”
晏長書又買了兩個新的,蒼甯自己不寫,要讓晏長書寫,看看他會寫些什麼。
蒼甯還以為晏長書會寫讓她留下之類的話,再不濟,也是拯救蒼生之類的話,誰知,他隻是畫了一隻小鳥團子。
一副咋咋呼呼,精神飽滿,正飛在空中罵人的模樣。
因為小鳥團子過于眼熟,蒼甯忍不住笑出聲,瞪他一眼。
“你畫的什麼。”
“之前救助的小鳥,”柔和的燭光閃爍,照映出他淺淺的笑,“很早之前撿到了她,那時候羽毛都斷了,灰撲撲的,可是很有精神,一直在我手上蹦跶,我就隻能看着她了。”
什麼?
蒼甯情不自禁追問:“然後……呢?”
“現在好了,大約在哪裡玩兒吧。”他把手裡的蓮花燈放入河中,随着衆人的心願一齊流向遠方。
“小鳥總是要歇歇腳,也總是要飛的。經過了一段枝頭,就會前往下一段枝頭。”
晏長書把手中另一盞蓮花燈遞給蒼甯,“甯甯,給你。”
蓮花燈沒點燃,是專門給她準備的。她可以點亮它。
水光和燭光交織成金,蒼甯在柳樹下,靜靜地看着他。
風聲,人的笑聲,周圍的嘈雜聲。
所有的聲音都這麼大,可晏長書還是在一瞬間屏蔽了四周所有的聲響,準确地抓住了她的話。
“晏長書,我要走了。”
晏長書維持着臉上的笑容。
時間仿佛靜止了。
蒼甯抿唇,把心裡想了好幾天的話全部說出來。
她想着,不管晏長書能不能聽懂,不管晏長書能不能領會,反正他現在是一個凡人——正如他自己說的,他是“一段枝頭”。
等她把所有情緒和對晏長書想說的話,全都說完之後,她就會像消除柳家郎君的記憶一樣,消除晏長書的記憶。
如此一來,事情就不會因為她的忽然而至,産生任何不該有的變動。
蒼甯深吸一口氣道:
“我不是凡人,我就是你帶回家的小鳥啊。晏長書,上次你是不是看見我和小狐狸說話了?我告訴你,我可是神鳥,能得到我的喜歡,是件了不得的事情,你怎麼能說出叫我另尋良人的話來?我若是不喜歡你,何必來尋你,你真是可惡至極!”
晏長書靜靜聽她說:
“你真是個混蛋!——你這條混蛋死蛇,與我在卍象圖中卿卿我我,轉頭就抛下一堆疑惑投胎轉世,我已經尋了你兩世了,第一世算有我幾分錯,但我絕不是忘了回來,而是天上天下的時辰對不上。我回凡間時,你已經死了。我這才知道,我本不該來找你的,本不應當,這一世隻是意外。 ”
她的話讓他疑惑,更讓他臉色差極:“隻是意外?甯甯,你為什麼要說這樣的話……”
“是我太想找到你了,我太想弄明白到底怎麼一回事。你總是擔心我不喜歡你,可是你知道事實是什麼嗎?你,晏長書,我從認識你到現在,從來不知曉你究竟是什麼身份,是什人,到底經曆了什麼,我對你一無所知,就這樣莫名其妙對你産生了好感,哈——也許還要怪你長得太對我胃口吧——所有人都說晏長書根本不會喜歡我,你聽明白怎麼一回事了嗎?”
晏長書抿唇,黑眸透着幾分光。
“晏長書,從來都不是你在等我。你在卍象圖裡等着我恢複,等着我醒來,我在凡塵裡等着你回到西天,回到真正的你身上。我們等來等去,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有時候,我覺得和你一直待在人世也很快樂,快樂到我不想離開,但是更多時候,我都想知曉,真正的晏長書到底是什麼樣呢?”
他抿唇:“那我……你的意思是,我不是真的我?”
“我不知道。”蒼甯撫過他的眉眼和面頰,說道,“我也想知曉,衆人口中的你,和現在的你,到底什麼哪個是你。”
他被巨大的信息量淹沒,黑眸流露出幾分偏執和晦暗,沉聲道:“我就在你面前,為何……要聽旁人的?難道我們之間一切都是假的?”
“不假。”蒼甯道,“真的不能再真了。不過,小狐狸說過,愛也許是靠記憶維持的。晏長書,等你有了全部的記憶,你還會這麼說麼?”
他不語。
燦燦光河中,他極力控制着自己的呼吸,不讓淩亂的思緒在外伸出千百隻手抓住她,傷害她。
他多想将她留下。
用無情的繩索,兇狠的性/愛,甜膩膩的親吻,卑劣的自殘。
若是能将她的羽毛拔下來,讓她再也不能飛行,如同遇見她時,斷了羽毛,隻能灰撲撲地躺在他的手掌心,哪裡都不能去,便能留在他的身邊。
若是能砍斷她的雙腿,叫她無法移動,他就能當一個好好大夫,永遠為她療傷解痛。
她會記得他一輩子。
永遠永遠。
可是在蒼甯落下最後一吻時,晏長書什麼都沒有做。
他隻是接受了她的親吻,和她唇中送入的術法。
他眼尾發紅,黑眸中淌着流光,所有思緒都黏在他自己身上,叫他成為無人理會的小醜。
四片唇瓣難舍難分,勾連出一段暧昧的,飄落于空中的銀絲。
“甯甯……就算,就算我不是真正的他……”他的聲音很低,幾乎在哀求她。
她隻是笑了笑,繼續捏訣兒。
“晏長書,暫時忘記這一切吧。我會在來日等你的,你要好好活着,不許做壞事,也不許幹傻事,知道嗎?”
河邊的蓮花燈仍舊向前,霎時間,對岸放起了巨大的煙火,如花如星。
一明一暗間,晏長書身旁已然沒有了人影。
他手裡的蓮花燈是暗着的,沒點燃。
他要說出口的話,也沒來得及說。
胸膛處,卍字扳指發着燙。
但始終不及心跳帶來的滾燙。
沿街對岸,所有人都在仰望轉瞬而逝的煙花,唯有他将未燃燭火的蓮花燈,送入了不停息的河水中。
他看向水流的方向。
“……沒用呢,怎麼辦?”
和第一世輪回一樣,他沒有忘記。
晏長書笑了笑,歎出刀割般擠出的氣息。
她在等真正的他麼?什麼是真正的他?難道他算不得真?難道聽憑别人說了幾句,他就是假?
她說的來日,又是多久?
下一世嗎?下一世嗎?下一世?下一世他必定要将她抓在手心,叫她……
晏長書冷笑。
她說過來尋他隻是意外。
如果他有下一世。
她還會要他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