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的是位穿金戴銀的豐腴婦人,風風火火趕來,一腳踹開房門。嘴裡罵罵咧咧,聽得沈懷珠目瞪口呆,欽佩不已。
“薛仁義!你怎麼答應老娘的?什麼再也不來這騷|窩子,再也不見這小賤人,盡是放屁!成了心來糊弄我!”
一面說,一面沖到房内交纏的兩人跟前,擡手就是兩巴掌,清脆作響。
衣裳半褪的榴娘挨了兩巴掌,薛仁義更是被揪着頭發亂揍了一通。臉上的巴掌印混着指甲劃破的血痕,慘不忍睹。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有人認出他的身份,小聲議論,“這不是薛大人麼……家中悍婦果然名不虛傳。”
“不要命了?小聲些,别被平樂郡主聽到。”
拽着薛仁義不撒手的婦人,正是他的夫人平樂郡主。鄉野出身,早年跟在成元帝身邊,有了從龍之功。鎮守青州的裴牧裴将軍因不戰而降伏誅後,武官裡風頭最盛,權柄最重的就是這位廉徑廉将軍。
膝下一兒一女,早年随成元帝清君側,平文德太子謀反時,為救成元帝死在亂軍刀下,立下顯赫戰功。為着這點,陛下特封廉香蘭為郡主。膝下僅剩一女,廉徑對女兒嬌寵萬分,養成潑辣刁蠻的性子。
廉香蘭早年許過人家,是個性子溫吞的書生,早早歸了西。前些年由人作保牽線,又嫁了時任國子監掌撰的薛仁義。
大約覺得人多,丢了臉面。在謾罵毆打裡,難得地挺直了腰闆,一把将人推開。廉香蘭冷不防被大力一推,跌坐在地,腦袋結結實實磕上鎏金香爐的尖角,瞬間現出血洞!
滿臉血迹,吓人的很。
薛仁義顯然也吓了一跳,為了面子強撐,“你自找的!哪家婆娘像你這般不容人?身為女子,三從四德不守便罷,這些年連個蛋都生不出來!我若不在外養小,難道要等我薛家絕後不成?”
越說越氣憤,真心話吐露。
廉香蘭難以置信地望着這個平日任她打罵的男人,聽他罵自己不能生育,不受婦德。一時急火攻心,恨不得爬起來,當場将這對狗男女活生生撕了!
然而腦袋傳來劇痛,她掙紮片刻,還是沒能起身。
原沒料到薛仁義敢這般反抗,她便沒帶小厮丫鬟,隻領了個貼身丫鬟,這會兒去找老鸨買榴娘的身契去了。周圍看戲的人無一人伸援手,又氣又惱時,眼前璀璨的光暈忽然蒙上一層陰影。
定睛一看,一位裝扮得很濃豔的女子朝她伸出手。
“夫人,您的額頭受傷,先包紮一下吧。”
女子開口,聲線清冽冷靜,和濃妝豔抹的面容截然不同。
廉香蘭讨厭煙花地的女子,然而事已至此,她無法子,隻好搭過手,借力站起身。
沈懷珠牢牢地扶着她,送她坐到一旁,“小女子略通醫術,夫人若不嫌棄,我就先為夫人止血。”
“你?”廉香蘭皺眉,顯然不願意。
“我不是春風樓的人,隻是和夫人一般來這兒捉|奸的可憐人。他嫌我一介婦人鑽研醫道,給他丢了人,便來這地方尋歡作樂。”
近墨者黑,沈懷珠如今也能張口就胡說。
此話一出,廉香蘭頓時生出幾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哀憐,戒備降了三分。
“你真會瞧病?”
“是。”觀察着廉香蘭的欲言又止,沈懷珠大膽揣測她心裡的想法,附到耳邊輕聲道,“方才我觀夫人面色蒼白,氣虛無力,又搭了搭脈,鬥膽問一句,夫人可是有崩漏之症,且已日久?”
廉香蘭瞳孔放大,劃過一瞬震驚。轉而籠上一層羞怒,呵斥道:“不過是個無知藥婆,也敢信口胡吣!念你可憐,就準允你先包紮,但休要再胡言,仔細你的舌頭。”
沈懷珠恭敬點頭,熟練地替她止血。
薛仁義趁着混亂,帶着心肝兒榴娘逃之夭夭。看熱鬧的人群裡,有幾個眼神淩厲的男子緊緊盯着,沒一會兒消失,仿佛從未出現過。裴容青和陸清執開了一道窗縫,清楚地看到那幾個男子消失的方向。
二人交換眼神,彼此了然,都沒作聲。
當衆丢了顔面,又沒捉回人,廉香蘭心口堵着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回程的轎子搖搖晃晃,颠得她更是頭暈目眩。閉眼養神,耳邊響起女子壓低聲音說的話,她不由動了心神。
“小翠。”
跟在轎子外的丫鬟連忙應聲,“夫人,有何吩咐?”
廉香蘭示意小翠湊近,輕聲吩咐過後,小翠懂事地點頭,轉身往身後深重的夜色裡去。
另一邊,沈懷珠才回到吉祥客棧,卸下臉上的濃煙脂粉,就聽得房門輕響。折騰了許久,此時已近子時,客棧裡安靜無人。
微弱的燈火亮光照在門外人的身上,投在門上一道清隽身影。沈懷珠側目而視,視線漸漸回落,轉到面前的銅鏡上。
濃妝卸盡,露出一張潔淨的臉。杏眼圓潤,标準的鵝蛋臉,膚色白皙,乍一看竟真有三分美人的柔弱姿态。然而将目光投向鏡中人的眼睛,冷淡平靜,古井無波,透着沉沉死寂。
靠近她的人都死了。
起先她也不信災星之說,覺得那是江湖騙子的無稽之言。
可她小時候最喜歡的貓兒驟然暴斃,精心養護的花草一夜枯萎,願意和她玩耍的孩童突然跌傷……沈家滅門,阿雲慘死,樁樁件件,叫她不得不信。
和她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孿生哥哥卻從未有過這些近乎殘忍的遭遇。而最熱衷于罵她災星的,也正是一母同胞的親哥哥。
她不想再害陸三。
久久無聲,裴容青附耳在門上,仔細聽裡頭的動靜。
“我知道你沒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