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裡斯對小王子的訓練從最基礎的身體鍛煉開始,雖然穆塞并未叫苦,但霍裡斯仍是從這年幼的孩子身上知悉了他的孱弱,他努力想做好,但是即便是已經削減了大量的體能訓練的指導,對于眼前的小王子來說,仍是一座難以逾越的高山。
以小王子如今的體格,确實沒有辦法達到最基礎的訓練,即便是入門,都是一項挑戰,即使眼前的孩子心中可能也知悉這個現實,但他仍是拼命想要做到可以做到的極緻。
看着汗如雨下的小王子,霍裡斯心中有一瞬間的不忍,或許,小王子這一生都成為不了最好的劍術師,他的力量可能永遠無法達到王那樣的巅峰時刻。
力量,技巧,意志力,隻要任何一樣關于能夠活下去的因素,這都是戰場上不可或缺的存在。
“霍裡斯,你會本能的追逐強者,你甚至能準确的覺察出強者的雛形,這是你的天賦,也是你的缺失”這是他的導師索霍恩對他的評價,即便他一直未能理解為什麼老師會說這亦是一種缺失。
在他看來,強者之所以是強者,那必有旁人難以企及的部分,而小王子,在他看來,在力量上他遠遠及不上強者的定義,即便是過合格線,也是極為困難。
他期盼他擁有如王一般的絕對的力量,卻也無奈于在力量這條道上,神似乎并沒有賜福于小王子。
他并不是一個能在武力上有所成就的人。雖然霍裡斯心裡不想承認,但他直覺卻如此堅定的告訴着他,小王子并不是一個天生的強者,尤其是在力量與身體素質上,他的短闆太過明顯,卻也足以緻命。
若之後經由有心人的“導向”,小王子之後的人生必定不會平坦,甚至更為艱難崎岖,而這一刻他也終于明白為什麼法塞斯王每次看向小王子的眼神,是如此的深邃而深切。
也許,王早已預料到了,那日後會發生在小王子身上的命途。
法塔爾穆塞,注定要被刻在塞班王朝上最濃重的一筆,他的未來決定着這個國家的命運,是走向沒落還是迎來新的繁盛。
那些隐沒在暗處的各種勢力,都在觀望,而這個國度,經由王的多方制衡,雖表面上看起來風平浪靜,但實際正逐漸暗潮洶湧着。
而如此沉重的命運,要眼前這個年幼而單純的孩子來承擔,這又是多麼的殘忍。
“相信那孩子吧,用他的眼睛去看看這個世界,也許你會明白他的特殊,”他曾記得法塞斯王對他說這話時的慈愛與交代“我把他交給你,霍裡斯,替我見證着他的成長,即便你要親眼見證他的苦難,但不要輕易插手,他必要親自經曆才能懂得,而我們縱使對他再如何憐愛與不忍,也依舊隻能引導他走上他該走的道路。”
侍衛長在一旁看着小王子咬牙堅持的模樣,覺得這孩子真是既固執又執着。但他的不服輸甚至倔強的性格,可能會為他創造出另一條道路。
勉強結束第一天的訓練課程,穆塞已經累倒在一旁,甚至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小王子雖然已經很努力,但對于自己的表現仍是不夠滿意,他知道他可以做得再好一點,隻是他的身體沒有辦法繼續,他既是覺得不甘,又有一種類似找到出口點的宣洩,終于躺在了草坪,手臂靠在額際,将眼淚和着汗水流下。
霍裡斯靜靜坐在小王子的旁邊,天邊已逐現星辰,突然聽到一旁的小王子輕聲問道“霍裡斯,我是不是很沒有用?”
“小王子,您為什麼會這麼想?”霍裡斯不解,雖然他知道今天的訓練可能有些挫傷小王子的心,但對于他們這種從死亡邊界上掙紮回來的,能活下來這件事本就已經足夠幸運,更何況那些所謂苦難與難堪,與之對比就顯得輕了淡了。
“霍裡斯,我隻是覺得似乎所有的一切都并非我所想象的,”小王子試圖控制着自己的情緒表達出自己内心真正的矛盾。
“小王子,很多時候,是命運選擇了我們,更也許是我們奔赴向屬于我們的命運,每個開始都不一定美好,也不一定盡如人意,甚至未必是我們真正想要的,但即便如此,我們也隻能勇敢的走下去,我們都喜歡勝利的感覺,都喜歡被簇擁被贊賞,甚至崇拜而覺得似乎自身無所不能。但小王子,那隻是我們的錯覺,”年輕的侍衛長想起曾經的年少氣盛甚至桀骜不馴,突然有時過境遷般的狼狽“并不是每一場戰役我們都是赢家,也并不是每一份回憶都能不留遺憾,很多我們想極力挽留的,想努力争取獲得的,而其代價未必是我們真正能夠擔負的。”
尤其是那是用每一條活生生的性命換來的,如果那隻為了滿足你一時的虛榮或者逞能的話,那無疑是最為卑鄙甚至罪惡的恥辱。
“霍裡斯,長大為什麼會是這樣一件辛苦的事呢?”小王子并不能明白,他的經曆還太貧乏,年幼的小王子的人生經曆也就這麼短短幾年,如何能真正體會到生存的真正殘戮與生命原本的重量。
年輕的侍衛長安撫的摸了摸小王子的頭,“小王子,這個世界似乎從不存在真正的美好,它所擁有的永遠是你看不見的黑暗,與那不能言說的灰色地帶。”對霍裡斯來說,這個世界從一開始就充斥着死亡,殘暴,而他能存活下來,不外乎他足夠的“好運”,也足夠的冷血。
一個無父無母的棄兒,如何能以如此年紀坐上侍衛長的位置,除了他是班塞最優秀的劍士之外,還有他無與倫比的手腕,而這一切又是通過了多少考驗與犧牲所得來的,這又是不能多言之事。
隻有在足夠年輕,也足夠一往無前之時,才會隻盯着那個目标,而不在乎會殺戮誰,犧牲誰,隻要能活下去,誰管其他人的死活,他們不夠強,所以注定了他們會被這個殘酷世界吞噬的命運,而他隻是那個執刃者,他摸索出了于這惡宴中生存下來的法則,他以他本身的強悍為他赢得了一席朝着光的機會。
那原本是他們這樣的存在一生都極度渴望,卻無法觸碰的那個世界。
生存的法則教會了他們無視于他人的痛苦,用最為殘酷冷血的方式獲取自身生存的權利,他不在乎成為惡鬼,因為在一開始,這個世界教會他的就是争奪,弱肉強食,同類相殘,雖然他也見過那些美好善良之人,他們近乎無私奉獻,希望與這世界一片溫柔善意,但他們大多沒有什麼好下場,大多數人的惡意早已被放大,互相算計與坑害成了你來我往互相習慣的問候。
他也曾不屑于這世界,他也曾以利益量化所有的關系,他想這世界從未善待于我,我又何需對其抱有敬畏,即便是他敬愛的老師索霍恩依舊沒有辦法剝離他身上帶來的冷然“霍裡斯,雖然你在□□與精神上看上去已經出師了,但你的内心卻仍沒有真正成長為強大。當你真正敬畏起生命的那一刻,也許你才會發現屬于你存在的本源的價值。那是一件我無法教會你的事,但願你之後的旅途上會遇見那樣一個人,他會教會你曾視而不見的那些遺失的珍貴。”
他那時覺得老師聒噪,神神叨叨那些恍如預言的言語,他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可能信奉這種牛鬼蛇神,捉摸不定而又虛無缥缈的東西。他這個人最講求實際,喜歡錢,也喜歡看得見拿得到手的利益,至于那些所謂天理,以及因果,他才不信,他這一路走來,哪時信過命,如果信,他早死在那個餓殍遍地的小村莊裡,如果他信,他早就放棄生這條路,就像所有踐踏欺辱過他的人那樣,早早接受“他這樣低賤而無父無母的野孩子就不配存在于這世界上”的“判定”。
但他霍裡斯,索恩,不信!他不信命運所給予他的東西,如果命運給予他的是殘酷,是冰冷,是血和絕望所譜寫出的一曲悲歌,那麼他不接受,他不甘心,如果他人的生是生,為什麼他的生就該淪為所有惡的釋放,就因為他從未有所選擇,就因為他的命運給了他這樣的出生?!
是,他對自己的出生沒有權利說不,但他有權利對出生後的人生說出不,如果世間給予我血淚作為洗禮,我将饋贈于其更為冰冷與桀骜的不屈。憑什麼,我要對世界給與我的痛苦與惡意報以微笑,回以善意,就因為我是個人,就因為我并不屈從于它給予我的既定,所以當我不斷與之抗争而走出屬于我自身的道路時,我卻必要感激它的“仁慈”,我必要回以對神的敬仰,但他們憑什麼,憑他們從一開始就舍棄了我?!而我又何需真正需要他們,他們可以是任何人的神,但永遠不會是我,霍裡斯,索恩的!
所以當王伸出了手來對他說“霍裡斯,我們都是這個時代悲劇的譜寫者,我們都曾于自己的出生甚至經曆中想要去試圖改變些什麼,但它給予我們的永遠是最絕望甚至慘烈的教訓,但即便如此,我們仍是無意識的期願着,若能比我們的曾經好上那麼些許,或許于我們來說多少亦能釋懷一點。”對曾經的自己,對不曾被善待的過去,對那些堅毅着不肯真正屈服于命運的靈魂來說,為人的這一生如何不是在烈火中焚身,在清醒中試圖銘記着傷痕,隻求之後,哪怕隻是一點點,那些曾有的悲劇能稍稍消減點,那些同樣的痛苦亦不必重現在相似的靈魂之上。
但也許,那也隻能是期願。可縱使這般,也有人願意像法塞斯王一樣,心甘情願的焚燒盡自身的一切,為延續這一份世人所不曾期許的“初心”。
“小王子,在我們作為人這一開始,我們就已不得不學會承受痛苦與悲傷這一事實,”霍裡斯并不打算向穆塞講述他的過去,就像他們的人生本身就無從可比較。
很奇怪,霍裡斯對小王子并沒有什麼嫉妒也沒有出自對其他人的那種防備與警覺,也許他是王的孩子,也許是霍裡斯也逐漸意識到眼前的這個孩子未來所要走的那條路,是比自己要艱難與險惡太多。
如果可以,他希望他永遠是那個無憂無慮的小王子,他讓他看到了發自于本能的真誠,那種帶着滿滿暖意的純粹,那是他不曾真正擁有過的東西,卻也讓他身上漸漸顯現了身為一個人的溫度。
那種與生俱來的信任,不含任何的分别心,那是其原質的呈現,他無法想象當有一天這個世界如實的被擺放在這個孩子眼前時,他又該是如何的受傷與絕望。
他們為了他造了一個城堡,那裡有人世間最美好也最珍貴的東西,而這些東西随着年齡的增長,随着身份與義務的疊加,終将一件又一件的失去。
他将被迫接受,他也将親眼見證那些純粹的異變,與所重視珍愛之物的被剝奪乃至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