瞥見月彌眼角眉梢間的喜意,忽地一愣,“怎麼這麼高興?”
莫不是……
沒等月彌回答,下一瞬,屋外熟悉的聲音由遠及近,語調先是高揚,而後迅速變低。
是爹爹!
爹爹安全回來了!
幾乎是下意識地,桑虞立刻起身,簡單理了理身上的衣飾,打開房門,正好見桑宗彥大步走來。
“爹爹!”桑虞展顔一笑,一路小跑到他身邊,左看看右看看,這才安心,“您無礙吧?”
桑宗彥剛念叨完,轉頭便見着了人,聞言,立刻擡起手臂,打趣道:“不然你再檢查檢查?”
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好幾日,他倒好,還有心思在這耍貧嘴。
桑虞無奈地瞥了他眼,忙把人一道拉去書房,剛坐定,便正色道:“父親,您就沒什麼話要說的嗎?”
父女兩人相依為命多年,因此,除去特定情景下某種尊卑分明的關系,大多數時候,她都能暢所欲言。
譬如當下,桑宗彥屁股還沒坐熱乎,被這麼咄咄逼人地問,半晌,他也隻是端起茶盞淺啜了口茶水。
見桑虞目光緊鎖,這才輕咳了聲,“一切順利,這有什麼說的?”
“既是一切順利,那為何距離約定的日子過了足足六七日,您才歸家?”桑虞望了眼,見他神色頗為不自在,陡然放緩了聲調,“您身子怎麼樣,您自己心裡也清楚。”
得了絕症,時日無多,這是既定的事實。
桑虞了解桑宗彥的心思,故而她才會一再妥協,讓他如從前那般。
可......
“父親,我身為家中獨女,您總該告訴我些。”
“不然若是來日真有什麼,我唯一能做的,也隻能是苦等了。”她努了努嘴,直視對方,“父親,我實在擔心您。”
父親隻她一個女兒,這麼多年向來都是風平浪靜的。
唯獨去年,突然提出要返回故鄉後,便一直接二連三地出門跑商。
桑家這個大家族以此起家,桑虞自然也不會過多幹涉什麼,而且既是父親希望的,她自然不會去幹涉,但次數頻繁後,她不免也會過多猜測。
尤其是前些日子,桑宗彥頻頻提及,說她年歲已至,是時候把婚事提上日程。
話語未盡之意,俨然是要她趕忙挑個有本事的郎君入贅桑家。
她不願多猜忌,但無奈,事實就是這般——
嫡出的女兒不如庶出的兒子。
好像她天生就得矮那旁支的、不知什勞子地方蹦出來的私生子一頭。
那些什麼親戚,自诩是關心,實則不過是見她們家式微,等着她父親咽氣。
少女眼睫微顫,掩去心底那些隐秘的想法,面上滿是擔憂。
桑宗彥被這麼注視着,片刻,便沒忍住改了口風,“你叔叔嬸嬸,這兩年一直虎視眈眈盯着咱們……這你也是知曉的。”
桑虞不置可否,“哪怕他們有别的想法,可世風之下,他們也沒法吧?”
“原先應當是沒法的,可如今……”桑宗彥聽了這話,徐徐歎了口氣,“你叔叔家的兒子有了出息,做了官,眼下,更是在京城貴人的手下當差。”
“假以時日,要是真想做什麼,咱們也隻能當案闆上的魚,任他們宰割了。”
士農工商,商人為末等。
故而這些年,哪怕桑宗彥生意做的再大,充其量也不過是為偌大家族錦上添花。
族人們一邊瞧不上他們這對父女,一邊卻又緊盯着他們身後的錢财。
如桑虞叔嫂一家那般,惦記着她家财産的人,怕是也隻多不少。
桑虞微阖着眼,沒出聲。
日頭斜照,室内,雅山茶的清香散發至空氣中。
她也忍不住輕押了口茶水,誰料剛潤完嗓子,便聽見桑宗彥似是想到什麼,興緻勃勃,“對了,我這次回來路上,聽說咱們蘇州城出了個狀元郎呢!”
桑虞眉心一跳,又飲了口茶。
桑宗彥倒是渾然不覺,自顧自地繼續道:“而且你猜怎麼着?”
不等桑虞開口,他便迫不及待揭曉了謎底,“這狀元,竟然跟咱們以前鄰居家的小孩同名!”
“你這次去賞花宴,見到人了沒?”
這事兒要瞞也瞞不住,桑虞默默點頭,“見到了,确實是同一個人。”
“果然如此啊!”桑宗彥倒是很高興,心思一動,便主張着要修複關系,“咱們時隔幾年回到故鄉定居,這該維護的關系也得提上日程才是。”
他不知從書房哪個角落的櫃子裡翻出一盒拜貼,三兩下便搗鼓好了,遞給桑虞。
言辭振振,“就勞煩虞兒替為父走一趟,拜訪一番舊人了。”
桑虞猛地一愣,張口就要拒絕,奈何桑宗彥打定了主意,理由一個接着一個。
左一句,“程家那小子是小輩,怎可讓為父去請他?”
又一語,“不過眼睛一閉,遞一個帖子的事兒,若是不成便算了。”
左右夾擊下,桑虞還真鬼迷心竅一般接下了這份差事,順手把帖子放在了衣襟裡。
她本以為被拒絕後,自己會耿耿于懷許久。
誰成想也不過是一晚上的考量,便把帖子遞出去了。
說到底,桑虞心裡也還是想再試一次的。
畢竟……無論如何,程岐都是她當下能夠到的最好籌碼。
而那拜貼也不負衆望,當天晚上便順利出現在了男人的桌案上。
春雨乍停,窗外微寒的夜風吹拂至屋内。
明滅燭火下,程岐眼皮微垂,眸色沉沉。
溫熱的指腹輕輕摩挲着那封拜帖,目光久久停駐。
月光灑落,他似是被蠱惑一般,忍不住輕輕嗅了嗅。
不過片刻,程岐便又如預料般,時隔許久再度聞到了那股香。
香氣瞬間侵入鼻腔,像雨打栀子後的清雅。
也更猶如缱绻輕柔的羽毛。
一點點地……
撓在了他的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