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些東西白日不會出現,軒轅,你還是把你這不知深淺的弟子給早早送走的好。”
等到夜裡,且是個不太平的時候。
那弟子無聲無息的被軒轅長清一個符咒送回了軒轅門派,剩下屋子裡幾個人面面相觑。
“話說,軒轅姐姐,你為什麼不回門派啊?我們跟着去也省下個住店的錢。”黎光一閑下來就沒個正經事想。
“門派我已經許久不回,一年前,已經将我的居所轉交他人,倘若貿然回去,那如今的主人就無處可去了。”軒轅毫不避諱的交代自己已經無家可歸了。
“啊?”那你們門派住處還挺緊張的。
黎光心裡怎麼說不知道,到底還是笑着接受了這個說法。
又過去和黎明湊在一起:“哥,除了我們那兒,其他地方都是這樣的嗎?人一走就得騰地方?”
黎明輕輕搖了搖頭,“也不是,隻是軒轅前輩當時有不回的原因,你别亂猜。”
“他倒也沒亂猜,不就是地方不夠用麼。”甘慕青接話,他這人,奇怪的很,長了一副人狠話少的樣子,偏偏到嘴的閑話最多,并且相當難聽。
黎光自己趴在那避水珠前頭挨個看,并試圖把他們扣下來帶走,以慰藉被無故暗害的錢袋子。
黎明剛看過他,轉頭發現軒轅和甘慕青都沒了聲音,順着兩人的視線看過去,蘭淨秋正壓着袖子支在桌邊,已經睡着了。
他似乎不受身體的限制,這樣端坐着,也能支手睡着。
眼下這幅皮相并非他的真容,但還是賞心悅目的很。
甘慕青猶記的自己年少時第一次見到師父的樣子。
那時候他的視線太低,先看到的是鞋尖的那顆綴珠潔白無瑕,一顆血珠從上面滴落下來,正掉在他面前的土地上。
“孩子,起來。”
他伸出手去,被一隻溫暖的手握住,一把拉起來。
然後看到了一身潔淨的嫩綠色軟綢衫,上頭沾染不得半點塵土,哪怕是鮮血,也不得不避開這樣幹淨的人,滾成渾圓掉落下去。
他的手髒的很,但他沒想過松開對方,反而握的更緊。
那時候甘慕青還小,他的本能并不教他保護幹淨的東西不受玷污,隻叫他往光明處去,往溫暖處去,去掠奪,去争搶,去得到想要得到的,然後回到他習慣的黑暗處來。
所以他近乎貪婪地盯着這人的眉眼去看,叫自己牢牢地記住對方的模樣。
“記住他,記住他!”他心裡的聲音反複的喊叫。
大概人們會以為,他想要求得庇護,他渴望得到這個不會沾染污穢,不會冰冷,不會墜落在黑暗裡的人的拯救。
可并不是的。
那個小小的髒人兒其實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過得那樣凄慘艱難,他知道自己生來就該如此。
一個比任何人都認命的人。
但是他認了這命,卻并不甘心,怎麼能甘心呢?
他翻來覆去的盯着陰影處看,終于才明白了一個道理,隻要太陽出來就好了。
隻要打破阻隔,叫太陽能夠顧及,那麼陰暗角落也能見光。
又或者,像他這樣的陰影,在日光極盛的時候,也會成為人們不那麼忌諱的地方。
于是他隻有一個念頭了,記住他,接近他。
但其實也僅此而已。
有時候甘慕青也會覺得可笑,人人都說他生來就是最肮髒的。
旁人沾染一些邪氣就不得了了,偏他天生就是個純粹的邪體,自然該是人人口中極奸極惡之人。
可他隻想過靠近那輪太陽,并沒别的想法。
而那些和邪魔無關的人,卻一個個暗地裡想些可怕的事情,他們妒恨太陽的光芒,竟要讓他墜落。
後來時日隔得太久,他渾渾噩噩的忘記了太多初心。
沒想到翻來覆去的折騰,反而叫他名聲傳遍。
他那時候粹骨煉皮,捶筋換血,卻也沒法阻擋自己堕入某條漆黑路,絕望侵蝕着所有日子。直至某一天再次失敗,從屋子裡爬出來想要喘口氣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什麼。
溫暖的陽光灑在他身上,他伸手去碰的時候,陽光并沒避開他。
擡頭去看,那溫暖的來源高高在天空的正中央,輕薄,熾熱,看不清晰,遙不可及,但他似乎不知道氣餒二字該怎麼寫。
他想起來小時候為自己找到的一輪日,這樣人人都不能靠近的,何嘗不是一種公平。
于是他更名換姓,壓抑所有,走到了熾烈金火的九天殿。
“你也要拜我為師嗎?”有人問他。
甘慕青覺得渾身沉重,可眼睛迫切的要睜開。
是師父嗎?
他模糊的想着,他來救我?他來拉我出泥潭?
可他想起來,他爬不出的不是一個泥坑,是無底的黑洞,粘稠的,窒息的粘液裹挾着他,勾出他的暴戾,勾出他的殺欲,勾出他的血氣和無限的情緒。
那些翻滾在側的黑霧是什麼?
是嫉妒?怨恨?不甘?或者還有着一些可笑又柔軟的委屈——
嫉妒誰呢?嫉妒那些命好的人,不是天生不祥的,不是六親相逼的,他們可以開口去抱怨自己修仙的天賦不夠的時候,就已經遠勝于他。
他們埋怨這世道動蕩,叫人不得安穩的時候,就已經遠勝于他。
又怨恨些什麼呢?
這個他倒也說不太清楚,是去怨恨出生時的命數?或者去怨恨他那不知名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