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同二十多年前那樣,何果在裡面,茉莉在外面。
茉莉應該感到害怕,但她異常冷靜。
何果眼裡沒有訝異,看到她時隻是略微一怔。
茉莉走了過去。
上次和何果相安無事共處一地還是在30年前。
茉莉垂眼,看到何山月手上的合照,照片裡的人笑得無憂無慮,何山月面對鏡頭,微風吹起他的頭發,露出秾麗的眉毛,一如她記憶中的那樣,黑發明眸。
茉莉看到何果斑白的鬓發,看到自己手背上的細紋,自嘲地笑了一聲。
這幾十年來,一個害怕秘密被抖出提心吊膽,一個害怕被滅口瘋瘋癫癫,輾轉過無數個春秋,再見到隻是相視一笑泯恩仇。
他們誰也沒有赢,誰都沒有過到自己想要的人生,是最漫長的平局。
何果笑容苦澀,翻轉照片,背後是何山月寫的字。
願果兒茁壯成長,金榜題名。願茉莉追逐理想,到達遠方。
這便是何某教書育人的心願。
茉莉看清上面的字,漸漸的紅了雙眼,泣不成聲,淚如雨下。
“他說,當年的事最對不起的一是何山月,二就是我,他願意補償我,問我有什麼想要的。”茉莉不經意擦着眼角的淚,“我說,我要住進何山月的家,給我一把鑰匙。他當場就冷下臉來,真是好笑。”
許知禮摸出紙巾遞給她。
“不過他倒是誠心誠意,開了家面館讓我做生意,我說我要鑰匙,不給我砸也要進去。”茉莉笑道,“他果真給我了,人挺大方,面館也給我了。”
許知禮知道茉莉隻是說笑,她最多敢進屋看看何山月的房間,坐在書桌前模仿着他的樣子看書。茉莉把面館開在這裡,時不時出去看兩眼,誰也不知道她心裡想的是什麼,連茉莉有時都會恍惚,到底是在等待還是已經成為了個習慣。
難得見到個熟悉的人,茉莉拉着許知禮談天說地,一轉眼就是夕陽黃昏。
許知禮拒絕了茉莉提供的住宿,一心要進山。茉莉見許知禮如此執拗,便塞了許多特産在他的包裡,許知禮推拒不成隻好接受了。
他憑着記憶來到之前那戶老人人家,楓梨村的變化相比鎮上變得更多,若不是門牌号,許知禮都懷疑自己來錯了地方。
老人記得許知禮,他對四年前一擲千金的羽聽影響深刻,即使住在深山,也知道羽聽就是扮演何山月的影視明星。
許知禮問起從前的事,寒暄幾句進入正題。
“老人家,您還記得那座上的墳冢嗎?”許知禮問,“還記得阿風嗎?”
說出阿風的那一刻,心髒抽疼一瞬。
“阿風?”老人疑惑道,“啥子阿風?山上沒有墳啊。”
許知禮忍着痛問,“您再回憶回憶。”
老人撓撓腦袋,“真沒聽說過,政府說要規劃做果林,上面的墳都遷走了。”
許知禮面色發白,得不到答案,隻能明天親自上山了。
他躺在床上,為了避免疼痛席卷全身,他心裡默念其他事物。
和上個世界一樣,當許知禮越想調查的某件事,記憶越是模糊,甚至這個世界裡的痛感都比上個世界強烈。
他吃力地在白紙黑字上寫下異狀。
他摸着阿風這兩個字,靜靜感受着骨肉腐蝕的痛楚,漸漸地睡了過去。
第二天一早,許知禮告别了老人,上了山。
他看到山上的香樟樹全部被砍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顆顆低矮的果樹。
許知禮站在半山腰,想不起墳冢所在的位置,無頭蒼蠅般地四處亂轉。
他心裡默念“阿風阿風”,得到的隻有連綿無邊的痛苦。
他杵着木棍,虛汗直流,腿都在發顫。
最後許知禮隻能認輸,他回避腦海中的阿風,恢複了力氣,無功而返地下了山。
許知禮想去自己以前住過的地方看一看,可來到山腳下,看到的路被藍色鐵皮門攔了個嚴嚴實實。
裡面是施工現場,工業化的水泥和紅磚染指了青綠的山,許知禮再也找不到童年的記憶和家的方向。
他伫立在山腳下,水泥地面平坦開闊,周圍跑來跑去的孩子和來往小販,他看到新修的大樓和一排排電線杆,回憶上次回到這裡看到的是怎樣的光景。
許知禮自嘲一笑,他想不起來了。
日光将他的影子拉長,他的衣服上沾了施工地的灰,他聽見鳥鳴和雞叫,看到牆壁上攀緣的淩霄花,太陽的溫度有些灼熱,許知禮鼻尖沁出了汗。
他想,冬天要過去了。
他應該離開了。
許知禮轉身,看着兩座大山,心裡酸澀難受。
如果阿風真的存在,那麼他下個世界也許能看到。
如果真有阿風這個人,他怎麼會忘記。
他在熟悉的痛苦裡流淚,他在流淚中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