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色鹿在前引路的速度并不慢，程曌足尖輕點靈力，帶着阿秦靈巧地緊跟其後，樹叢枝叉浮光掠影般從身旁劃過，都被巧妙地避開，兩人就連衣襟都未受一點劃損，阿秦暗暗吃驚：莫非程曌故意拖拖拉拉到深夜，就是為了等九色鹿帶他們去找還魂草？她為什麼要這樣幫我呢？

手還被程曌緊緊牽着，那掌心柔軟、手指纖長，卻冷得不似活人，這種違和感就似程曌本人，乍一看熱情坦率，實質神秘不可捉摸。

漸漸地，低矮的灌木叢不見了，穿過一個蜿蜒的溶洞，破開一重濃霧後，一片仙境豁然開朗。九彩極光似流水般在夜空中流淌，仔細一看，竟真的從天幕中傾瀉了下來，彙成一捧九彩溪水從腳邊流過，溪水兩旁的草坪上，影影綽綽有無數光點，草叢上還休憩着一隊鹿群，鹿身純白，鹿角間有九彩光暈在不停變換，原來這就是九色鹿的栖息所在。縱使阿秦出入仙山數次，也被這從未見過的壯觀景象震撼到了。

此時，九色鹿正三三兩兩地圍攏過來，為首的雄鹿強壯矯健，恐怕就是這裡的鹿王了。它徑直走到程曌面前，緩緩低下頭抵在程曌肩頭。程曌溫柔地摸了摸它的鹿角：“一沒留神你都已經長這麼大了，勞煩這次要你來領路了。”

九色鹿王似乎能聽懂程曌說的話，旋即轉身帶他們往秘境的更深處走去。程曌給阿秦解釋：“還魂草之所以難覓，其根本是因為九色鹿難尋。世間本無還魂草，還魂草是九色鹿死後，身形消散、神魂歸于天地一霎于鹿角末端結成的晶體，若此時不被采下，天一亮就會歸于虛無，再遍尋不見。”

“其實凡間流傳能活死人、肉白骨的仙草，多是神物死後化形而來。神雖身死，其軀、其魂亦福澤大地，差不多就是這麼個法則吧。”

“那神仙如果死掉，也會變成别的什麼東西嗎？”

阿秦突然發問，程曌猝不及防，一頓，很快又恢複如常嬉鬧的神色：“你在仙域咒神仙死，當心他把你困在這裡一萬年，困成一株仙草讓鹿嚼吧吃了。”

阿秦緊鎖眉頭，他不傻，看過眼前這一幕幕，神獸為何要來幫他們，魔族為何要來攻打仙山……他心中已有了判斷，隻是還未想明白程曌為何獨獨找到了自己。

走了不多時，聽程曌輕輕說“到了”，阿秦這才發現他們竟是走到了九彩極光的盡頭，這裡極光彙成天瀑傾瀉下來，卻未有隆隆之聲，反而有箜篌琴弦之樂。瀑布之後又是一方天地，隻是比起他們剛才經過的地方，似乎少了些生氣。

“這裡就是鹿冢了。”連鹿王都止步在天瀑前，隻有程曌一人繼續前行，“阿秦還不可以進來，鹿冢是九色鹿最神聖的禁地，就讓我替阿秦取來這還魂草吧。”

程曌穿過天瀑時，天瀑自動一分為二，阿秦看到天瀑後不遠處似乎跪卧着一隻鹿，看來已是彌留之際。程曌緩緩走到鹿旁，俯下身輕輕摸着它的頸。

老鹿王實在太衰弱了，它看着程曌走過來，已經不能再像以前那樣親昵的迎上去了。它曾經也像現任鹿王那般強壯，統領着這一片仙境，那時程曌經常會來，他貴為世間獨一無二的神明，卻每次都像個小孩子般和鹿群追鬧成一團，累了就躺在老鹿王的肚子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着自己的閑話。老鹿王有時能感覺到，神明太寂寞了，于是時常馱着程曌在山川秘境間奔走探險……然而這一百年間，程曌已經很少來了，偶有救鹿群脫險時方才露面。老鹿王能察覺到，當年那些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話裡的不安正在隐隐擴散，然而它能怎麼辦呢，它隻是隻鹿，所幸，它又能派上用場。老鹿王其實早該走了，他撐着最後一口氣，吃力地擡頭，很快被程曌輕輕托住。

“原來是你啊，你是料到我今天會有一求，特意等我來的嗎？”程曌的眼中是無限溫柔，“人、神、魔皆有一死，死并不可怕，我自出世便知當如此。隻是與你過往種種突然浮現在腦海，我雖自省不該有悲，卻也無法為即将得到還魂草而喜悅……”

天瀑外，阿秦聽不見程曌在說什麼，他也不着急，就這樣安靜地站着，遠遠看着一人一鹿，那幅畫面居然有些美好。世間萬般美，并不因必然消亡而打了折扣，反而在即将到來的猙獰前更顯其彌足珍貴。

天光将亮未亮時，老鹿王突然回光返照般有力氣直起頸子，輕輕舔了程曌的臉頰，随後又慢慢癱軟下去，在程曌懷裡漸漸融化成點點星光，唯獨鹿角還留着，末端悄然長出一叢純白的晶體，這便是還魂草罷。

程曌将還魂草摘下，鹿角便也迅速消融了去，幹幹淨淨，還歸天地。這時，第一縷天光亮起，還魂草已被摘下便不會再消散。

“……我也要走了，不知道再回來又要到何時。”程曌有點發怔：還會有下次嗎？

當她帶着還魂草走出天瀑時，臉上讀不出情緒。

兩人被鹿群送出秘境時，外頭已旭陽高照。一路上，程曌難得很沉默。神仙也會難過嗎？阿秦的心忽地軟了一下，不自覺摸了摸腰間褡裢，裡面珍而重之地放着還魂草，寄托着老鹿王彌留之際最後的牽挂。

“你，沒事吧？”阿秦憋了半天，說出來的話卻幹巴巴的連自己都嫌棄。

程曌緩緩搖了搖頭：“有生就有死，我看得很開的，你放心。”即便是萬物豔羨的仙獸，生在世間樊籠，又有誰能逃過宿命？不過都是局中骰。

“阿秦，你知道嗎？其實人是有輪回的。上一世行善積德，則下一世順遂平安；上一世為非作歹，則下一世寒苦孤寡；上一世叛道逆天，則下一世貶谪堕魔。”

阿秦不說話，隻是看着程曌的眼睛，還有那裡面倒映着的自己。他不關心自己的前世是什麼，後世又會怎樣，他隻是這世間動蕩浮萍中的一葉，隻想顧好自己這一世，力所能及的話再為旁人多些蔭蔽，已是極限。神仙恐怕就不一樣了吧，他們法力無邊，再可怖的魔獸也敵不過彈指一揮，再神聖的仙靈也要向他們俯首稱臣，他們在這高高的仙山上被供奉，為陪伴身旁的仙獸離世而傷春悲秋……是啊，這大概已經是他們能經曆的最難過的事了，他們能有什麼困苦煩惱呢？

“但是，神是沒有輪回的。”程曌擡頭看向阿秦，“就像這九色鹿，死了便消亡于天地。”

凡人隻羨仙神靈通，卻不知其代價，程曌自嘲一哂：“你問我神仙死了會變成什麼？”

“神仙本就是這天地的養料，死了就是用完了，沒有了。”

兩人沉默對望許久，忽地空中傳來一聲鳥嘯，一隻鹞鷹撲扇着翅膀俯沖下來。

“缺心眼！”阿秦以唇嘬哨。好嘛，這名字，天大的難過也難以為繼了。

“這什麼磕碜名字？”程曌毫不掩飾自己的嫌棄。

“膽子大、臉皮厚、缺心眼；人生無敵三大法寶。”阿秦回了個你少見多怪的眼色，“分别是我養的鵝、豬和鷹。不過‘膽子大’去年送給村頭李寡婦看家了，‘臉皮厚’年頭長成後做成年菜了，現在隻剩‘缺心眼’還跟着我。”

你這人怎麼這麼薄情，多年感情說送就送、說吃就吃？！程曌睜大了眼睛：缺心眼你快别缺心眼了，找準機會趕緊逃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