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乎四海，得魚忘筌。

——楔子其一

汴河東側百裡的甘霖鎮上，一家普通的飯館裡迎來了三個貴客。

“哎，新來的客官裡面走——”

本來今天生意就格外好，為了能多賺點銅闆，老闆娘見棚裡坐不下，連外面也擺上了桌子，小二更是恨不得一雙腿當兩雙用，手下菜盤似流水一樣經過手，再不停地送到一張張低矮木桌上去。

他忙得腰酸背痛，嘴裡一溜地報着恭迎慢走，卻隻是聽着門簾聲叫迎，連眼都懶得擡。

但這回不同。

扯着嗓子報完之後，小二“咯噔”一聲把一罐清釀擺上桌，正嘩啦嘩啦倒着酒，卻聽着四下漸漸地靜了下來。

他擡頭一瞧，頓時看的精神一振。

——這次來的三個人，從衣着氣度來看，竟是仙門之人。

為首之人是個目若朗星的女子，一雙長眉入鬓，相貌從所未有地端正，一進來就四處笑了笑，徑直挑着空位坐下了；緊跟着的臭臉的青年樣貌倒也十分俊秀，隻是看人的時候眼皮半垂，顯得有些倨傲；最後面那個是個看似纖弱的姑娘，唇邊帶着溫柔的點點淺笑，懷裡抱着一把琴。

那青年雖然緊跟着前面那女子，落座時卻特意避開了她，自己側身坐在一邊，像是十分厭惡的樣子。

為首的奚逾白面色不變，端起茶自顧自地抿了一口，轉向了最末尾的姑娘。

“昕禾師妹一路走來，可尋好了地方？”

“已經找到了。”段昕禾一笑：“就在這條路的西側，看着草木蔥郁，好像是有個竹林，這種地方最好。”

“那好，我們吃好就過去。”奚逾白直接敲定。

“這附近仍有一絲妖氣，大抵是别處逃竄而來的小妖，還有就是北邊的荒山上的那隻熊妖。”青年冷冷插嘴：“待會你去荒山，我和昕禾師妹留在這。”

“叫大師姐。”奚逾白說道。

“那我和師妹去荒山，你留在這！”

“叫大師姐。”她一手托腮，悠閑重複。

“奚逾白，你能别這麼礙眼嗎？”

姜會邬一字一頓地道，因着這是在山下的城鎮上，四周都是不懂靈術的百姓，還隐忍地壓低了聲音。

奚逾白擡起眼：“不能。這次任務本質上是你我帶昕禾師妹出門曆練，自然是要三人一起。”

“不過兩隻妖而已，你不會是怕自己打不過，丢了太清門的臉吧？”

姜會邬嗤笑：“還是——你好不容易能體體面面到現在，所以非要拉着我和昕禾師妹來顯擺你的身姿？惡不惡心？”

奚逾白聞言不怒反笑，玩味地勾起唇角，朝他看了一眼。

這一眼澄澈得很，半分鄙夷不屑都沒帶，卻偏偏效果拔群，讓姜會邬覺得自己平白矮了一頭，心裡霎時冒上來股邪火。

青年的面孔扭曲了一瞬，按在桌上的雙手瞬間攥成拳，隻聽“啪嗒”一聲，矮桌的兩條腿自下而上爬上數條裂縫。

“别這樣，會邬師兄。”段昕禾憂心道：“弄壞了要賠的。”

“……”

姜會邬是一秒也待不下去了，自顧自站起身來，理了理道袍，大步往門外走去。

走到一半，他突然想起來了什麼，轉過身來，雙手并指朝奚逾白背上的包上一點，束帶瞬間解開，一個銅虎羅盤從裡面飛出來，直直落到他手中。

他露的這一手引起四周的人一陣驚呼聲，姜會邬目中隐有傲氣，轉身欲走。

奚逾白坐在位置上，從羅盤升起那一刻，就皺起了眉頭。

銅虎羅盤是太清門的獨門法寶，用來檢測妖氣的，姜會邬将它取出，明顯是要獨自去北邊荒山上收妖。

她伸手欲向身後探去拔劍，想了想卻又頓住，隻是同樣并指朝姜會邬一點，一卷符咒朝他飛去，牢牢地粘在了青年的褲腰上。

姜會邬與她雖然同是劍峰長老門下的親傳弟子，但十分厭惡她，私下裡連大師姐的稱呼都懶得叫，如今也隻是因為遵守師命才一同組隊做任務。

要是奚逾白此刻出手攔他，他未必肯聽，反而容易打壞了劍。

沒錯，堂堂天下第一宗門太清門的劍修長老手下，兩名親傳弟子——奚逾白和姜會邬，竟全背的是木劍。

而段昕禾是樂宗的，此次出門隻抱了一把琴，戰力約等于零。

這三人的隊伍，看起來相當的不能打。

姜會邬說走就走，臨行時連個屁都沒放，留下奚逾白二人，在諸多食客的又新奇又八卦的異樣目光下吃完了飯，一刻也沒歇息，趕到了段昕禾口中說的竹林。

此時正值深秋，北風連陰迫霜露。而竹林無人，隐隐透出幾分竦肅靜谧來。

段昕禾跪坐在地上，将包中的一罐骨灰拿出來，開始撥琴。

從第一聲開始，琴音铮铮如同有形的劍影，一瞬間撕開了天地之間的甯靜，随後迅速低落，化為了輕勾慢彈，但有了先前的聲勢壯大，此刻也并不像是抒情小調，反而聽着如同古佛低語。

一刻鐘之後，有華光從骨灰中漫出來，悄悄歸于天地之中。

奚逾白懷抱木劍站在一旁，閉眼聽着超度的琴音，劍意凝于木劍之上，引得額發無風自動。

師妹是樂宗五年前新收的弟子，也是最小的一位，在樂理一道上天賦極高，體質卻很虛弱，即使經過太清門的心法鍛體後到了築基後期，也幾乎無法動武，因此下山做任務的時候隻能和别的師兄師姐組隊前行。

此次有奚、姜二人以武力降妖，段昕禾便在後方彈琴為二人收聚靈力恢複體力，并替那些被妖物殺害的人超度。

琴音連續響了約有一個時辰，才漸漸停止。

奚逾白睜開眼，足尖輕點上前幾步，扶住了搖搖欲墜的師妹。

“月塵長老還沒給師妹洗髓嗎？怎麼還是這麼虛弱。”她輕聲問道。

“洗髓還需要額外的丹藥和功法輔助才行。”段昕禾垂眸，“樂宗資源不多，湊不齊丹藥。師父因為我的事求見過掌門，掌門說此事實在不好破例，需得遵從門規，也就是做任務換資源，所以我才總是下山……實在是麻煩各位師兄師姐了。”

“小事而已，你師兄師姐都樂意。”

奚逾白見師妹眉心有愁意，連忙出言寬慰：“就連姜會邬……二師弟那個臭小子，也是疼你的，才總是想着帶着你。他隻是不服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