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經快瘋了。
但宋玉芳依舊是一副平靜的樣子。
“你還是沒有聽懂,”宋玉芳眯了下眼睛,她依舊穿着修女服,在審訊室燈光的照耀下,顯現出一分神性,“霍春來究竟是為什麼,才出現在城郊的廢棄教堂的呢?霍春來究竟是為什麼要來基督教救濟會做禱告呢?”
“她似乎知道,自己要犯下一個不可饒恕的罪過,于是她開始祈求神的原諒。”
宋玉芳的聲音很冷,比雲荒街的雪還冷。
吳清雪就是這個時候推開的審訊室的大門,她一身疲憊,隻有看向老郭時,才勉強露出一個笑容。
“你跑哪兒去了?”老郭也是疲憊地和吳清雪說話,他幾乎已經無法思考。
“郭隊,”吳清雪答非所問,用嚴肅的,不為所動的聲音說:“是我殺了申無涯。”
她喘着粗氣。
從木工店老闆那知道霍無憂去自首之後,她就一刻也沒有停歇地開始往前跑。
隻要老郭沒有定罪,一切就都來得及。
吳清雪決定,要保下霍無憂。而最好最快的方法就是,承認自己才是殺死申無涯的殺人兇手。
然後,她推開了審訊室的門。
真相其實離老郭很近,卻又離老郭很遠,每一個人,來到公安局的每一個女人都說,她們殺死了申無涯。
但沒有一個人能說得清楚,申無涯究竟是怎麼死的。
老郭從業多年,沒想到有一天會在這麼簡單的一個案子上栽跟頭。
他坐在公安局門口抽葉子煙。
雲荒街的天空陰沉沉的,看不見什麼光。申無涯的屍體還在解剖室的停屍間。
冬天,屍體的腐爛會比夏天更加緩慢。
夏汲光被宋玉芳捅傷,送進了醫院,宋玉芳是一定要抓捕的。
那,霍無憂呢?
冰冷的審訊室内,霍無憂一邊喝吳清雪給她倒的溫水,一遍看向審訊室另一邊,完全不透光的牆壁。
“如果從這裡開一扇窗戶,往外看,能看見外面的天空嗎?”霍無憂問。
“如果是夏天的話或許可以,但現在是冬天,隻能看見雪,”吳清雪頓了一下,“你大可不必自首,人并不是你殺的。”
“但我也想假裝,我和我的母親一樣勇敢。”霍無憂垂下眼簾。
“我想,如果我那天沒有離開的話,我會不會和霍春來一起,牽着手,離開雲荒街,去到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呢?”
霍無憂很輕很輕地呼出一口氣,吳清雪蹲在她面前,用疲憊的,但泛着微光的眼睛看着她。
“為了一個死人頂罪并不值得。”吳清雪說。
“吳警官,我是不是也可以說,為了一個有罪之人頂罪,更不值得?”霍無憂笑了笑。
吳清雪不說話了,她隻是安靜地凝望着霍無憂。
很小的時候,她就是這麼看她的母親的。
值不值得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霍無憂想要這麼做。
她這一輩子,總是沉默着,旁觀着。
她的母親操勞了一輩子,被壓迫了一輩子,她就這麼站在旁邊看了二十多年,她從來沒有發出過反抗的聲音。
因為受到壓迫的似乎并不是她。
隻要有霍春來在,那麼被壓迫的第一個人一定是霍春來,其次才是霍無憂。
她可以永遠活在霍春來的庇佑之下。
如果霍春來沒有在逃跑的時候,因為過于驚慌跌進那條小水溝,死掉的話,說不定現在的霍無憂仍然可以和她在逃亡中旅行,在她們被抓捕的時候,霍無憂仍然可以做一個置身事外的旁觀者。
但是,霍春來死了。
從未長大的霍無憂清晰地意識到,她将成為霍春來,代替霍春來,在這個世界上活下去。
于是,霍無憂決定面對錯誤。
雲荒街的天空依舊陰沉着,雪還沒有停,老郭的煙已經抽完了,他随意将煙頭扔在地上踩滅,轉身回到審訊室。
宋玉芳戴着手铐,被人押進入警車,另一間審訊室的傅朝陽雙手合十,像是在求神的庇護。
被攔在大廳的溫念塵用座機給遠在墓山上的季行舟通話,木工店的老闆娘李擁穗坐在一群研究生旁邊,和她們唠起了嗑。
她們都不害怕死。
瘋女人祁安仍舊在城郊的廢棄教堂,她冷靜地處理着被吳清雪扔下的衣服布料,雙手合十,站在被遺忘的聖像之下。
似乎所有人都忘記了,她曾是一個醫生。
與此同時,吳清雪終于站起身,在離開審訊室被人關押起來之前,她回頭看了霍無憂一眼。
霍無憂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她從未如此平和過。
然後,吳清雪聽到了她的聲音:
“春天要來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