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中,三把椅子依次坐上王安石、趙顼和司馬光。
他們眼中看着蘇轼,耳中聽着蘇轼,心裡想着變法。
“孕妾換馬……此事應當與變法無涉。”
“張懷民與‘撈哥哥’之事,可見蘇轼之弟蘇轍日後會成為宰相,或許此處能看到變法未來如何。”
“蘇家兄弟感情深厚,曾約定年老便辭官比鄰隐居。為何蘇轍能當宰相,蘇轼卻在外被貶十幾年?”
王安石心裡念着這些猜測和疑惑,思考起蘇轍的拜相能給變法帶來什麼。如果他沒有記錯,蘇轍與他門生呂惠卿的政見時常相左。
呂惠卿也曾經告訴過他,蘇轍似乎不滿新法施行。雖然蘇轍的怨憤之詞不曾流入他耳中,但呂惠卿的話終究讓王安石對蘇轍的立場有所疑問。
若蘇轍憑借阻攔變法而成為宰相,新法危矣;若變法半道崩卒,大宋危矣!
王安石緊緊握住扶手,見趙顼與司馬光面容愈發嚴肅,心中陡然生出一陣欣慰。
他們也想到了這個可能。
至少現在他還有幾個聰明的同路人。
【首先,我們來講講孕妾換馬~】
天幕這句話引得趙顼心中一陣歎息。
這個議題風月意味太濃,與變法毫不沾邊。他難以從這個謠言中發現未來變法何去何從,也無法看出蘇轼是否因反對變法被貶、蘇轍當上宰相是否是為了接替王安石繼續變法。
他并不知道蘇轍對變法的反對态度,隻知道不久前蘇轼奏對,說新法“求治太急,聽言太廣,進人太銳”。
那回是他虛心請教名士,卻最終沒有采納名士意見。
蘇轼認為變法操之過急,可曆來矯枉,哪個不過正?
這蘇轼啊……明明是大才,卻有與他背離的政治傾向。他不知道要将此人放在何處,才能符合變法的利益、符合大宋的利益。
趙顼頭疼,正要擡手扶額,卻見到司馬光朝這邊拱手。
“君實?”
司馬光一拜:“臣聽聞蘇轼當日曾入宮奏對,言新法操之過急,臣亦如此認為。”
這話引得王安石看過來。他緊盯着司馬光,卻沒有立即問出“為何”二字。
趙顼知道他在等他的意見。劍拔弩張将氣氛凝在眼前,面對明顯反對青苗法實施的司馬光,趙顼的頭又開始痛了起來。
于是他整理心态,端正坐姿:“君實何出此言!”
【孕妾換馬一事,其實相當容易辟謠。它在網上能夠長盛不衰,隻是因為它夠驚悚,夠刺激,夠讓人們站在道德的制高點罵蘇轼一句“絕世渣男”。
為了方便大家更好在社交平台對蘇轼口誅筆伐,這個謠言甚至已經出現了plus版本:
“蘇轼被貶到嶺南啦!蘇轼為了省點路費把他家妾室全賣啦,還包括一個懷孕的哦!”
……不行了說完這些惡心話以後up真的要去漱漱口祛祛邪了。】
紹聖二年,嶺南惠州,蘇轼忙完民生大業,回到寄居的嘉祐寺中。
佛寺牆邊幾個大缸,缸裡堆了蔥、姜、豉和黑豆。
蘇轼把手伸進缸裡,摸着光滑的黑豆。
馬上入夏,嶺南的瘴氣将發。佛寺牆邊這些藥材要好好保存,到時候就能拿給父老鄉親們驅疫。①
這樣死的人又能少上不少。
僧人路過,朝他念句阿彌陀佛;王朝雲前來,将今春新開梨花折了枝贈他。
蘇轼接過妾室送的花,笑着朝僧人點了點頭。
一時天幕陡降,先說些惹人開懷的紀念,又來些荒誕難言的造謠。
可蘇轼畢竟已經飽經風霜。州郡輾轉消磨不了他,兩黨争鬥毀滅不了他,他自襯隻是後人區區造謠……
“後人怎麼還用真事去補充他們的謠言呢?”
王朝雲以袖掩口,随蘇轼的話笑了起來:“嶺南瘴氣重,時疫多,怎麼東坡公為了保住姐妹們的命遣散她們,到後人嘴裡就成貪路費趕人的吝啬鬼了?”
“子霞啊……當年我羨慕往嶺南去的王定國有點酥娘相伴,今日我居嶺南有你不離不棄,真是……”
“東坡公值得!您當年能寫下‘此心安處是吾鄉’,難道覺得妾區區餘杭歌女做不到這點嗎?”②
王朝雲笑着,帕子遮去她咳出的鮮血。
嶺南多疫鬼,不是此鄉人。
【孕妾換馬的原始版本并沒有“孕妾”這兩個字,隻有“婢換馬”。
因為這個故事在網上傳播廣泛,我們也不需要從原文漏洞辨析故事的真假,up這裡就不引用文言文原文,隻給大家指路明朝馮夢龍《情史》。
這則晚于蘇轼生活年代500年左右的故事初版,講述了蘇轼被貶黃州,打算遣婢女春娘歸家,恰逢同僚蔣某喜歡春娘,想以馬換春娘,蘇轼應允。
春娘知道後,認為蘇轼貴畜賤人,怒斥蘇轼,觸槐而死。
蘇轼以婢女換馬,首次記錄于如此晚的年代,春娘怒斥蘇轼的絕命詩前二句更與白居易《太行婦》幾乎相同,由此可見,此事為謠言。
網絡上各種基于此事的離譜“發明”,在見到謠言源頭的浮空土壤後,也可以停止了。】
晚明,馮夢龍聽到自己的名字,擱下手中筆。
他淺啜一口杯中水,扶正頭上冠,收斂胸中意趣、筆下靈感,聽起了天幕發言。
後人原來把他的筆記小說當正史看嗎?
若是這樣……
馮夢龍掃過他新作,《鬧陰司司馬貌斷獄》。
且不說司馬貌是他筆下東漢秀才,而東漢沒有科考,從未有秀才;再不說司馬貌陰司判案,叫漢高祖劉邦轉世漢獻帝劉協,被他冤殺的三名大将韓信、英布、彭越分别轉世曹操、劉備、孫權;更不說項羽轉世關羽,過五關斬的那六将是烏江畔分屍他那六人轉世……
難道在後世,這種明顯捏造的轉生故事都能被當作正史傳頌了嗎?
【馮夢龍寫蘇轼以妾換馬,未必是為造謠而造謠。謠言的誕生可能是因為他看不慣曆代的以妾換馬被社會贊美,借了蘇轼的名聲陳述被換妾室的心聲。
以妾換馬哪裡是名士風流?哪裡是什麼“倜傥”、“豪放”?
這分明是一場貴畜賤人的交易,是權貴用妾室的生命鋪墊自己不沉迷美色!
沒有人會在乎那個被換的妾室怎麼想!
馮夢龍是明末小說家,認同“至情論”,将“情”視為天地的本原 。
他提出“天地若無情,不生一切物。一切物無情,不能環相生。生生而不滅,由情不滅故”,認為“情”是宇宙的本體,能統攝世間萬物 。③
他還有一位出身青樓的初戀侯慧卿,愛情轟轟烈烈,他卻無力幫她贖身,隻能就此錯過。
這些因素的疊加,促成他像寫《禁溺女告示》一樣為底層女子發聲,奔走呼告“從來如此”的錯誤,高呼“妾換馬”這種名士風流其實被女人血淚浸滿——
從曹魏以來對以妾換馬者的正面評價,該被打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