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智将瓶口朝下,借着光亮細細察看,但瓶口狹窄,根本看不清裡面的物件。他又試着輕輕搖晃,清脆的“叮咚”聲再度響起,可無論如何,瓶中之物始終無法倒出。
他擡起頭,掃視了一圈人群,沉聲問道:“剛才是誰推的這隻瓶子?”
瓶子不會無緣無故跌落,顯然是兇手渾水摸魚,故意推倒。
衆人一愣,随即面面相觑,紛紛搖頭。一名學子怯生生地開口:“屋裡太亂了,大家都在找東西,誰也沒注意到。”
裘智若有所思地點點頭。
劉通判性子急,直接伸手去搶梅瓶:“别管是誰推的,砸開看看。”
裘智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将梅瓶牢牢護在懷中,不肯給劉通判。
朱永賢見裘智如此寶貝這個瓶子,疑惑地問道:“怎麼了?這個瓶子有什麼問題嗎?”
裘智沉吟片刻,緩緩說道:“這個瓶子不能砸,砸碎了恐怕正中兇手下懷。”
朱永賢一臉不解地看着他,催促道:“快說說,你發現了什麼?”
裘智理了理思緒,開始分析:“兇手作案後,通常會有兩種選擇:一是迅速離開現場;二是留下來布置現場,僞造或銷毀證據,以掩蓋罪行。”
“啪啪啪。”不等裘智說完,朱永賢竟拍起掌來:“說得太對了。”
裘智被他突如其來的熱情弄得一怔,臉色微紅,稍作停頓才接着道:“從現場來看,兇手作案後并未急于逃離,而是留下來故布疑陣。這種破壞方式一般分為兩種:一個是‘加法’,另一個是‘減法’。”
“什麼是加法,什麼是減法?”朱永賢聽得有些發懵,兇殺案怎麼還跟數學有關?
裘智解釋道:“‘加法’是故意制造多餘線索掩蓋真實有用的證據,‘減法’則是盡可能抹除證據。”
朱永賢聽得連連點頭,稱贊不已:“不愧是學霸,分析的頭頭是道。就是這麼回事,你太厲害了。”
朱永賢感覺自己把裘智诓過來陪自己,多少有些不厚道,化身捧場王,好話跟不要錢似的說了一大車。
趙推官看裘智年紀輕輕,本不把他放在眼裡,現在聽了他的分析,不免高看了對方一眼。其實這個加法、減法理論他們這些管刑名的人都懂,但是寥寥數句總結得這麼清楚的卻是沒有。
趙推官是科舉出身,心中暗道:大家都是讀書人,怎麼他的腦子就這麼好使。
朱永賢迫不及待問道:“這個兇手是做了加法還是減法?”
裘智微一思忖,遲疑道:“我更傾向于加法。兇手将教室設計成密室,特意裝扮死者,又将兇器藏入梅瓶。這會兒趁亂推倒瓶子,應該是想攪亂我們的判斷。”
朱永賢點頭認可:“既然如此,絕不能随了兇手的意,把瓶子砸碎。”
趙推官見狀,忙提議道:“下官可以找人将梅瓶鋸開,既能取出裡面的兇器,又可保持瓶子完整。”
裘智權衡片刻,将梅瓶遞給了趙推官。
正說話間,衙役将之前逃跑的學子抓了回來。隻見他渾身沾滿泥土,衣衫破爛,氣喘籲籲,就知他剛才暴力拒捕。
裘智沒幹過刑偵,但是接觸過一些犯罪嫌疑人,而且和刑警們混熟後,聽他們講過不少案件,因此一打眼就能看出對方并非兇手,但他面色閃爍,眼神遊移,顯然知道些内情。
劉通判早已從衙役口中了解了先前的情況,裘智能看出來的,他自然也能看明白。他不是裘智這種生瓜蛋子,臉色一沉,語氣威嚴:“你是兇手。”
劉通判知道國子監的學生大多有功名在身,不少更是靠祖蔭入監,輕易不會說實話。隻有先以重罪威逼,才能讓對方招出實情。
學子聽罷臉色煞白,渾身發抖,連聲辯解:“我不是!我不是兇手!真的是鬼,鬼來索命了!”
劉通判瞪着他,反駁道:“沒殺人你跑什麼?分明是做賊心虛。”
學子吓得連連搖頭,聲音帶上了哭腔:“我沒有殺人,真的沒有!是十娘。。。十娘回來了,她來報複我!”
王仲先聽到“十娘”二字,臉色驟變,失聲道:“十娘?我想起來了!”
衆人齊刷刷地看向王仲先。
“昨晚我被人打暈,中途醒來一次,隐約看到一個女子站在我面前哭。她說自己叫十娘,死得很慘,要回來報仇。”
他頭部受傷,醒來後便被指為兇手,腦中一片混亂,昨晚的事已忘了大半,直到學子提起“十娘”,才猛地想起這些零碎片段。
裘智聽出些眉目,目光落在學子身上,問道:“你叫什麼名字?十娘是誰?”
學子見裘智面容和善,言語溫和,不自覺地向他那邊挪了幾步,期期艾艾地說道:“我。。。我叫李甲,我父親是布政史。”說着,還偷偷看了劉通判一眼。
裘智心中了然:原來是蔭監。
布政史是從二品大員,隻要任滿三年,他們的子嗣便可入國子監讀書。
朱永賢翻了個白眼,不耐煩道:“誰問你爹是誰了?我爹還是皇上呢,也沒整天挂在嘴邊炫耀啊!”
裘智忍俊不禁,笑出了聲:這老鄉還真是幽默。
李甲被噎得臉色發窘,一時間說不出話來。他環顧四周,感覺所有人裡隻有裘智顯得最為親切,于是又往裘智那邊挪了幾步。
王仲先見狀,頓生不滿,皺眉道:“你幹嘛老往這邊靠?”
李甲見王仲先一臉兇神惡煞的模樣,覺得今天真是倒了八輩子的血黴,被污蔑成兇手不說,還有一屋子人惡狠狠地看着自己。
裘智眉頭微挑,意味深長地問:“你說的十娘,不會是杜十娘吧?”
李甲連連點頭,語氣帶着一絲惶恐:“對,就是她!你怎麼知道的?”
朱永賢聞言,恍然大悟,這幾人正是杜十娘怒沉百寶箱裡的人物。他指着地上那具屍體,問道:“這人是孫富?”
李甲又是一陣點頭。
朱永賢臉上頓時露出一抹輕蔑之色,語氣帶諷:“十娘貞烈,孫富奸詐,李甲負義,天下盡知!”
來到衛朝十多年,朱永賢對《杜十娘怒沉百寶箱》的細節忘得差不多了,不過大概的脈絡還是有印象的。
李甲與杜十娘定情,可惜囊中羞澀,得好友柳遇春相助,才替十娘贖身。夫妻二人坐船回鄉,在瓜州偶遇富商孫富。李甲變心将十娘賣與孫富,十娘抱着寶箱憤而投江。
李甲被朱永賢幾句話羞得臉色漲紅,低頭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