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文館前馬車如雲,基本上都是車夫和仆人來送自家郎君來。相比起太學,崇文館的學生要更加尊貴,隻收五品以上的官員子弟,盧英時巧得很,親爹隐退前剛好是五品以上,不過沒什麼勳爵。也因此,跟一群纨绔比起來,他的出身算不上高貴。
有些世代簪纓的極其低調,不炫耀,然而吃穿從不馬虎,從未聽過的玉石,見都難見的衣服緞子,以及各種禦賜的紙張筆墨,都可以成為少年人不經意炫耀的部分。
而且每個人的出身基本上都被人摸了底,比方說在不在氏族志的貴姓裡,比方說是關中世族還是河東世族,又或者是河北、中原、江淮、江南……
然後就按照籍貫抱團,關中諸如韋杜,河東諸如裴柳,河北諸如崔盧,江南諸如顧陸,經常一起玩。溫蘭殊當年就是如此,不過他好就好在學習好,跟誰都不遠不近,于是跟裴、柳二家也沒走那麼近。
他跟盧英時一起下車,這會兒還早,剛好撞見了裴洄的家裡人來送裴洄。
盧英時頓時轉了目光,很不自然。
裴洄則習慣了鼻孔看人,根本沒看見角落裡不起眼的盧英時。
溫蘭殊牽着盧英時的手,“走吧,怎麼不去?”
“诶。”盧英時的胳膊一下子被抻直,隻好跟了上去,“十六叔你慢點。”
盧英時所在的學堂是“冰柏”,學生們也都入座了,教室外面沒什麼人,沒過一會兒就隻剩下溫蘭殊。他照舊是一身黃底蘭花紋的蜀錦圓領袍,抱着雙臂倚靠廊柱,頭頂一個玄色小冠,上有珍珠幾顆,金色發帶自腦後垂下。
與此同時,陽光透過雲層下照,桂花樹香氣撲鼻,蓋過了溫蘭殊身上的蘭花香,金色的花瓣打在溫蘭殊肩膀上,透徹陽光照得眸子發棕,眼睫猶如鍍了層金邊,整個人像是融進一片桂花裡。
冰柏堂的人看得快癡了,小聲交談。
“這是那個……溫蘭殊嗎?”
“像是,長得真好看啊,那衣服也氣派!是不是蜀中進貢的蜀錦,有價無市呢!”
“切,要不是跟天子有關系,怎麼會穿上蜀錦呢,他和天子共眠一榻,聽說天子早起上早朝還不忍心叫醒他呢。”
“你怎麼知道,你蹲人家床底聽的啊?”
“哈哈,十八歲中進士也可惜啊,可惜天子不在乎才能,隻看上人家的臉,可惜哦!”
盧英時惱怒,抄起硯台就砸了過去。
“你你你!盧英時你幹什麼,你敢打我,他媽瘋了吧!”被砸的中丞之子怒了,回過頭就要對盧英時動粗。
盧英時毫不怯場,先對方一步揪住其衣領,“你先背後說人不是的,跟溫少卿道歉!”
中丞之子被砸中後背,想掙開盧英時的雙手,沒成想盧英時照着他的小腿就踢了下去,下一刻他臉着地,肚子在地上重重一摔,腸子胡攪蠻纏的,痛感當即傳來,疼得他五官亂擰,嗷嗷叫着,“盧英時你他媽混蛋!”
溫蘭殊聽到裡面有動作,推門而入,“喲這是怎麼了,阿時,怎麼打人呢,有話好好說啊。”
“他說你壞話!”盧英時反擰了對方的雙手,跨坐在對方的腰上,騰出一隻手就想打,結果被溫蘭殊制止了,手握成拳,頓在半空。
“不要打架哦。”溫蘭殊手勁兒極大,畢竟當年也是征過蜀、握過刀的。待盧英時躲在他身後,中丞之子彈跳起來作勢要報仇雪恨的時候,又單手握住了中丞之子的手腕,“都說了不能打架,大家都是同學,接下來同朝為官,擡頭不見低頭見的,真要是有什麼矛盾,以後傳開了,還要不要做人了?”
衆人目瞪口呆,沒想到平日裡翩翩君子一樣的溫蘭殊竟然武德如此充沛,活脫脫一個笑面虎。
盧英時的火氣還沒壓下去,叉着腰惡狠狠道,“道歉!”
中丞之子眼看二打一打不過,也隻能憋着氣,不清不楚嘟囔道,“對不起。”
“大點聲!聽不見!”盧英時大吼。
這還是昨天甕聲甕氣的盧英時嗎?溫蘭殊心想小家夥你還兩幅面孔呢。
“對不起!”中丞之子氣得面目通紅,怒氣沖沖回到自己座位一頭紮進書堆裡。
這種年輕氣盛的小孩最看重面子,溫蘭殊環顧四周,基本上都是看戲的,折了面子對小孩而言無異于巨大打擊,之後若沒什麼情況,按理說盧英時就應該和這個中丞之子不共戴天、勢同水火、跟我說話就不能跟他跟他說話就不能跟我……
這可是中丞之子啊,溫蘭殊之前還在朝堂見過他爹來着。
如此沖動,怕是不妥,盧家家風向來是玉韫椟中,待時而發,怎的今日竟血氣方剛,不顧一切?溫蘭殊給盧英時使了使眼色,周圍看戲的業已回到了自己的座位。
緊接着溫蘭殊出去了,盧英時跟着溫蘭殊走到廊下。
“痛快嗎?”溫蘭殊抱着雙臂,問。
“痛快,他打不過我!”
“愚蠢,一時之快,遺患無窮。”
“如果連一時之快都沒有,我甯願不要那小心才能駛的萬年船。”盧英時噘嘴望向庭院,“我不在乎他們怎麼看我,可我不能在乎他們怎麼看你。”
溫蘭殊哽住,“你……”
何必呢?朝野不待見他的有多少啊,一個個打,打的過來麼?溫蘭殊無奈地搖了搖頭,或許盧氏低調謙和的家風最容易塑造出執拗、剛烈的性格。
“以後别像今天這樣了,我看,你以後會被孤立。你剛剛打的是京兆人,館内京兆人居多,他之後會孤立你的。”
盧英時目露桀骜,“随便呗,反正我一直都是一個人!”
溫蘭殊苦笑,“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