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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公子!”
二十一歲的溫蘭殊抱琴而立,鵝黃長衫,金色發帶,腰帶勾勒出消瘦身型,一旁古藤翠柏,參差披拂,松風泠泠,吹動七弦。
這兒是終南山一處偏僻的園子,亦是他買下的别野,喚做“不記年”,一切依照蜀中的式樣來。他邀請好友小聚隻在京城中的宅子,别野向來是無人涉足的。
青衿學子緊張地撓了撓頭不确定是否向前,環顧四周,見溫蘭殊頓足,并無離開的意思,隻好壯大膽子,挎包上還有朵墨繪的蘭花。
“溫公子,你……”學子支支吾吾,心裡早就想好的問題不知道該怎麼問,“你是文壇妙手,溫相亦得人心,海内文人翕然歸順,那你們什麼時候能施展文人政略啊?我看了你的策論,與民休息,治國不在天時而在人為,每句都很經典!”
溫蘭殊無奈地搖了搖頭,“那隻是策論,你們照着學能有個好成績就行了。”
說罷,他轉過身去,踏上了綠樹陰濃的松林道。
“你的志向,你都忘了嗎!你們是文人表率,怎麼能抛下信服你們的文人呢?”學子呐喊,“如果真的有抱負,為什麼要甘願在這種地方歸隐?難道不是出仕、撥弄風雲嗎!子馥不肯出,将如蒼生何啊!”
這句用了謝安高卧東山的典,可他怎麼能和謝安比呢?謝家是世家,還是東晉最煊赫的門閥,他拿什麼跟謝安比?
“我已泥足深陷,蒼生,就靠你們吧。”
學子肉眼可見地失望了下去,“溫公子,我以為你是胸懷天下的文人,不是尋章摘句的腐儒,沒想到你是明哲保身的隐士,我看錯你了。”
溫蘭殊沒當回事,少年人的愛恨就是這麼直接,來得快去得也快,有不少人追随他這不假,可是人永遠是矛盾體,他們希望溫氏父子不結黨營私,永遠保留和而不同的秉性,又責怪他們為什麼不争,為文心在朝堂裡奪得一席之地。
這個問題無解,至少在溫蘭殊看來,父親溫行的入仕完全就是機緣巧合。
換句話說,溫行被貿然提拔到了與自己水平不相符的位置。盧臻的隐退導緻清流文人急需一個領導者,溫行恰好有從龍之功,又恰好得到皇帝信任,于是自然而然填上了盧臻的位子。
随着少年人振衣而去,溫蘭殊心裡并無起伏。這會兒夕陽欲頹,莺燕啁啾,拉長了他的影子,照入小石潭,潭底投下魚影。正如“子非魚焉知魚之樂”一樣,人到底能不能明白魚,他該怎麼做才能破局,是棄置閑散的溫蘭殊想不明白的問題。
……
晚上溫蘭殊回到家中,盧英時也在。他身上有些灰塵,古雪刀随意橫放在一旁,盤着雙腿逗貓。紅線端着一盤魚幹,貓最愛魚腥味的東西,她拿在手裡一條,站起身,貓馬上緊緊盯着魚幹,身子下蹲,扭扭屁股,尾巴僵直,片刻後往上一躍,死死咬住魚幹不撒手,終于得償所願,在地上啃咬起來。
盧英時噗嗤一笑,回過頭一看溫蘭殊回來,馬上站起,雙手疊在身前,挎包上的灰實在是難以忽略,溫蘭殊皺眉問:“你這是跌了一跤?”
盧英時和紅線面面相觑,“不……不是啊。我和紅線一起出去玩,路過太學,看見那兒有一群學生鬧事,就跟着一起去了。”
看來鐘少韫被收押的事情已經傳遍太學了。不僅傳遍,還引起軒然大波,溫蘭殊把“清籁天成”放到一邊,自己找了個軟墊坐下,倒茶潤了潤口,“所以你也一起鬧事了?我記得,鬧事會被抓走的,今日負責巡防的是你哥?”
“是。”盧英時點頭,臉上還有一抹灰,不知道啥時候弄的,紅線用帕子給他擦了擦。
盧彥則肯定也收押了學生,如果這件事是盧彥則主導,那麼事情鬧得越大,對盧氏的好處就越多,溫行不具備這種狠下心來的能力,想來也隻有上過戰場、殺人如砍瓜切菜的盧彥則可以。
“十六叔。”盧英時萬分期待地看向溫蘭殊,“我們現在要怎麼做啊?”
溫蘭殊百感交集,“我有個法子,能把人救出來,還能全身而退。不過需要你們來幫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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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理寺監牢今日加大了防衛的數量,原本是盧彥則負責的防衛,這會兒換成了柳度。宮中傳來消息,茲事體大,防止生變,于是把柳度手底下帶着的金吾衛也一并調集來。
大理寺卿獨孤逸群更是不敢懈怠,通宵達旦整理學生的陳辭。其實這種事情前朝也有不少次,學子犯顔直谏,可以拿越級言事處理,一個兩個還好,誰知道那鐘少韫是個不要命的,血書千言,字字誅心,更是煽動整個太學。
除了太學還有崇文館的盧英時。獨孤逸群還是挺驚訝盧英時竟然能跳出來和自己的兄長對抗,一般學生鬧事,隻在太學,因為這裡的學生并不是高門出身,往往容易頭腦發熱上頭,少年意氣,殊不知背後已經被人當槍使。
但獨孤逸群也不願将此事徹底定性。說到底人還是對純粹的少年意氣有好感的,這批學生處理掉很簡單,因為規則掌握在高位者手中,隻要一句“科舉不叙用”,關切到自身前途,就會有很多人退縮,人不為己,天誅地滅嘛。
可若真殺了或者壓下去……以後呢,國破家亡的時候,還會有人挺身而出嗎?
獨孤逸群不知不覺間已經出神思考了好久,蠟燭燃盡,燭淚堆疊,燈芯發黑。一盞燈滅下去,還有數盞燈為他照亮書案。
忽然侍衛窸窸窣窣的兵甲聲劃破沉寂的夜幕,“廷尉,有人劫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