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蘭殊用濕布給野孩子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正好峨眉雪芽煮開了,香氣四溢,充盈着小小的草廬。他好整以暇,一邊處理傷,一邊倒茶,第一泡按規矩倒在窗外。
野孩子吃人家的住人家的很不好意思,“對不起,都怪我。”
事已至此還怪他有什麼用呢?溫蘭殊隻好解釋,“沒關系,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這爐丹藥煉不好。”
“這個應該很重要的吧。”
“也還行。”溫蘭殊聳肩,“你是誰家的孩子,為什麼來這兒?叫什麼名字啊。”
“我的名字……”此刻風吹動桌案,《莊子》翻到了一個章節,野孩子很好奇,“這是什麼?”
“這是書。這一節呢,是《逍遙遊》,我很喜歡。”
“什麼是逍遙遊?”
溫蘭殊面對這孩子的追問反而很有耐心,“就是不需要依靠什麼實在的東西,而是順應道,從心所欲遨遊。我很喜歡裡面鲲鵬的比喻,高飛需要有所待,有了才能‘圖南’。”
“圖南是什麼意思?”
“大概就是說飛龍在天,不受束縛?”溫蘭殊用自己所學的知識解釋着。
“這就是逍遙嗎?“
溫蘭殊點頭,“你還會舉一反三呢。修道之人,誰不覺得逍遙是最終的歸宿呢。”
野孩子思考良久。
溫蘭殊見這孩子衣裳破破爛爛,頭發也茅草似的,就燒了水,把他推到屏風後面,“你洗個澡,或者擦擦身子,注意别碰到傷口,我給你一身新衣服。正好又是清明節了,我自己做了一些青團,你跟我一起吃好不好?”
野孩子點點頭,溫蘭殊轉身提水去了。他力氣不大,勉強提了兩桶就氣喘籲籲,野孩子來幫他,他不知道傻樂什麼,跟野孩子一起挑水好像有使不完的勁兒。
趁着對方去洗澡,他去後院彈琴。院子裡安靜極了,桃花杏花燦爛如錦,正是春日好時節,可他卻很憔悴。如果所有人都是一期一會呢?那豈不是沒有“永久”了?盡管花有重開日,但今年的花也不是去年的花啊。
有些人注定隻能遇見一次,有些人注定和你走不到白頭,半路失散。溫行有幾個朋友就是這樣,明明求學的時候和一衆好友青春作賦,俯仰人世,放浪形骸,針砭時弊,功名利祿似乎唾手可得。
而後散的散,老的老,俯仰之間,已為陳迹,甚至反目為仇——比如韓粲。
溫蘭殊彈了一曲《流水》,相比起高山的巍峨,流水不争,潤澤萬物,上善若水。溫行很喜歡,所以把這首曲子排在了前面來教溫蘭殊。這把琴彈陽春白雪,也彈下裡巴人,群鳥忍不住翔集在樹梢,連叽叽喳喳的聲音都變小了。
白鶴亦有所感,展翅翩翩起舞。雪白鶴羽純潔無瑕,纖長脖頸和腿,舒展開來當真像一幅名家寫就的書法名作。它繞着溫蘭殊飛舞,和溫蘭殊一樣尚處在少年,一聽到好聽的琴曲就忍不住清唳幾聲,掉落翮羽,落入溫蘭殊的襟抱。
溫蘭殊颔首溫柔一笑,那原本就溫潤慈悲的臉,此刻似拂面春風,能化解冬日一切嚴寒,又似冬日,平和近人,不似夏日般炎炎。
一曲罷了,群鳥驚飛,白鶴亦混雜其中。溫蘭殊解下自己随身帶着的鳥食,往地上一灑,一大群鳥撲棱翅膀猛沖而下,搶食的模樣可愛極了。
他回過頭去,隻見竹林裡有個少年,劍眉星目,清冽峻拔,正驚詫莫名地看着他,也不知在那兒站了多久。
溫蘭殊隻好抱琴回去,拉着少年的手,“你洗幹淨臉原來長這麼好看啊。”
“好看是什麼意思?”
溫蘭殊:“……”
少年被他帶去了屋内,剛好青團擺好了,他端着一盤青團,“來,嘗嘗!這是用艾草汁加糯米粉做的,我前幾天閑得沒事就搗鼓了一下。”
“這是什麼。”
“青團。”
“青團是什麼。”
“就是青色的團團……”
“為什麼要吃這個?”
溫蘭殊:“……”
于是接下來溫蘭殊花了很長時間來介紹什麼是清明節,為什麼要有清明節,三月有什麼節日,把大周一年到頭要過什麼節日都介紹了個遍。還好少年聰明,一點就通,不然溫蘭殊真的要急死了。
看溫蘭殊吃了一個,少年才敢動口。溫蘭殊心有所感,這人估計是戒備心很重,不過吃起飯來跟普通的小孩子差不多,就是有點太狼吞虎咽了,一口氣把剩下一盤全吃完了,然後摸着微微凸起的肚子不輕不重打了聲嗝兒。
這有那麼好吃?有那麼餓?一般溫蘭殊吃兩個就吃不下去了,糯米吃多了不好消食。他去兩側的小廚房,拿了一罐風幹的山楂果脯,又用竹筒做杯子,舀了一杯清泉。
“來,飯後小點心。”他熱切地招待着,忽然心道不好,少年要是長期忍饑挨餓,能貿然吃這麼多嗎?之前饑荒因為這個,有很多人在赈災的時候活活撐死了,而他連少年是誰都不知道。
逃荒的?溫蘭殊抱着油紙包的果脯,“你是哪裡人啊。”
“我不知道。”
“蜀中有很多城池,你不知道自己家在哪兒住嗎?”
“什麼是城池?”
溫蘭殊徹底驚呆了,要說是野人吧,為啥官話說得這麼順暢?不是野人吧,為什麼大周一些根本不需要強調和注意的東西,這孩子都不知道?
“人要住在城池裡,這樣才安全,才不會被豺狼虎豹圍攻,你總不能住在荒郊野嶺吧。”
“我确實住在荒郊野嶺。”少年若有所思,“我沒見過‘城池’,倒是見過不少豺狼虎豹。”
溫蘭殊:“……”
接下來少年并沒有什麼異狀,溫蘭殊松了口氣,看來是自己多慮了。但他不禁好奇起來,少年到底什麼來曆?
少年和他一起躺在竹林裡,夕陽西斜透過竹葉間隙落在臉上化作點點光斑,好比自己快樂的光陰,轉瞬即逝,即将被暮色吞沒。今天的經曆如夢如幻,所以也格外快,他恨不得有根繩子,拽住那西沉的太陽。
“我叫阿九。”少年吞吞吐吐,“我好久沒這麼快樂過了,謝謝你。”
溫蘭殊曲肱而枕,偏臉看阿九。這話太沉重了,阿九經曆了什麼,如果遭遇了太多黑暗,貿然看見光明,會不會很難受啊?他想救阿九,“你要不跟我一起走吧,等我病好了,就回長安,你這麼聰明,讀點兒書肯定有出頭之日。現在藩鎮林立,節度使用人不看是否進士出身,很多能吏也能做官……”
阿九搖了搖頭,“你看,太陽落下去了。”
那句話如此憂傷,沒人能控制時間的流逝,溫蘭殊在一開始就明白,他們的相遇很可能就是一期一會。
阿九伸出手去,他握不住太陽,也握不住指間流逝的光陰。太陽一旦落下去,就是長夜,也許會有星星月亮,但天穹永遠是漆黑的,陰冷的,好像看不到盡頭。
“太陽下山,明天還會升起。”
“如果一萬年也不會升起呢,如果有些人的命,就像夜晚一樣,不會有日光呢?”
溫蘭殊哽噎,随着天宇慢慢被靛藍色浸染,西邊天空呈現出斑斓色彩,深藍和橘紅交織,在黛藍色的山頭暈開,松風掠過山坡,他能聽得到胸腔裡的心跳,一股憂傷的情感莫名湧上心頭,浸潤了他的眼眸,竹林、草廬以及那巋然不動的蜀中群山,出現了層層疊疊的幻影,提醒他自己哭了。
“會升起來的……太陽終究會升起。”他的話略帶哭腔,自己都解釋不清楚為什麼要這麼傷感。可能是因為讀書吧,人生識字憂患始,明白這世間有那麼多不得已,明白有些事自己無論怎麼努力都無法改變,明白有些人無論如何都無法挽留,隻能一期一會。
相遇如蜻蜓點水,分離後隻有層層漣漪可供回味。
阿九蓦然湊近他的耳朵,用隻有兩個人能聽見的聲音說:“我相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