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行,你不能從軍。”
面對小外甥的提議,蕭遙幾乎沒有商量的餘地,眼睜睜看着裴洄從哀求,到撒潑打滾,說不讓我上戰場就一直鬧,騎匹野馬也要跟上去。蕭遙反對的原因很簡單,上戰場九死一生,裴洄本身武功就不大好。
而且亂世江山,哪有十幾歲小孩跟着去的道理?
“那些沒受過訓練的良家子也可以去,我為什麼不可以!”裴洄據理力争,一旁盧英時拉着他,也攔不住。紅纓槍的長纓在風中飄揚,裴洄的甲胄穿得馬馬虎虎,整個人像是被臨時拉來充數的,由内而外表現出一種不适應、不适合。
“你是你娘唯一的兒子,你要是去了有什麼好歹,我怎麼對得起你娘?”蕭遙帶着聶柯和傅海吟以及權随珠打算出征,一夥人走出驿館,和前頭葛譽欽的大部隊彙合,“而且……你能保證,你的沖動和仇恨,不會在戰場上影響判斷,被人引誘了去?”
“你不相信我!”裴洄怒沖沖,“你一直都不相信我,小舅,你連機會都不給我!”
盧英時拉着裴洄,才讓裴洄看起來沒那麼張牙舞爪,“阿洄,你冷靜些。”
蕭遙依舊是冷冷的,“等你什麼時候能駕馭仇恨,而不是被仇恨駕馭的時候,再來找我吧。”
說罷,一展袍擺,和大部隊出發了。
少年望着軍隊開拔的景象,長長一列隊伍如遊龍盤旋在天際,煙塵滾滾,旌旗招搖。他不知道自己該去哪裡,如蕭遙所說,内心除了仇恨就是仇恨。
他在那棵樹下站了很久很久,久到大軍的行蹤已經隐匿在塵氛曠野中,枯瘠樹幹像他此時此刻的内心,沒有一點活力,一折就斷。他迷茫起來,在不到半個月的時間裡,正如那晚的話語,迅速成長。
可成長真的好痛苦。
幼稚的一面還沒有完全蛻變,導緻他面對世事的時候總有一種天真。盧英時拍着他的肩膀,“走吧,阿洄,我們回去。”
“為什麼……”裴洄蹲在地上,頭埋兩膝之間,聳動着肩膀哭泣,“為什麼不讓我去,為什麼不相信我,為什麼沒人相信我?你們都覺得我是累贅對不對?阿時,你應該把我丢下的,或者讓我跟我娘一起死。”
“說什麼傻話。”盧英時也蹲下身,“惡人還沒死,咱們該好好活着。”
“可是我真的好難受,我每天醒來,一想到我娘已經不在了,沒人愛我了……隻有我娘會說,阿洄,你肯定會考好的,你肯定能做到的,隻有我娘相信我。”裴洄泣不成聲,“我沒有娘了,我沒有娘了……”
他重複了很多遍自己回避的事實,也是這些日子的夢魇。他從屍山血海中九死一生,卻發現活着也沒什麼意義,什麼都做不到,隻能躲在别人身後求保護。
“可是他們每個人都很相信你。”裴洄擦擦淚水,“你好像永遠不會做錯事,又很懂事。”
一想到盧英時也是早早沒了娘,裴洄哭的聲音就變小了。
“啊……是嗎?我覺得自己力量也很微弱,比不過盧彥則,人家現在是西北行營都統呢。”盧英時撓了撓頭,“再說了,我們才幾歲啊,有很多做不到的事很正常,慢慢來就是了。而且,你小舅也不一定是不相信你,他作為主将,總要多考慮一點,不能對部下不負責呀。”
“阿時,你真好。”
這麼一句話給盧英時整不會了,他連忙擺手,“我不好的,我不好。”
盧英時也做過在旁人看起來沒那麼好的事情,比如叛逆地拿出古雪刀,比如害死盧睿範。他沒想過做好孩子,也沒想過被人“相信”,但是這種信任竟然莫名其妙得到手了。
“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救了我。”裴洄擦幹淚水,一吸鼻子,“我還是不變,我要從軍,我要報仇,要那些人滾出長安!你教教我武功好不好?我是不是學不會啊,要不,我去軍營裡當大廚?”
盧英時哭笑不得,要知道裴洄切個瓜都費勁,折豆角能把半截豆角折進垃圾堆,炒個雞蛋能掉進去好幾片雞蛋殼,不過這會兒肯定不能實話實說,“我相信你的,你肯定能學會,這個年紀開始不遲,你跟着我和紅線學就好。”
“嗯,我這就去找臭丫頭,她會不會不教我啊?”裴洄站了起來,腿有點麻,差點摔個屁股蹲,全靠盧英時扶着才慢慢走。
他們兩個并肩往回,裴洄喋喋不休,“你是怎麼練武的呀,我是不是得紮馬步,灌水桶?或者舉石墩子?我這個年紀開始學不遲吧?”
裴洄心情轉好的标志就是說話,隻要能一直說個不停,就代表這孩子隐隐約約要想開了。前幾天盧英時不敢說話,生怕自己說什麼,讓裴洄更傷心。他其實能明白裴洄的感受,因為他也遭遇過母親無故橫死的場景。
本來還好好的,忽然那人就沒了,那種噩耗來得猝不及防。
彼時盧英時也是悶着不說話,原本粘着盧彥則,學功夫看書,卻由于這件事心裡有了疙瘩,怎麼解也解不開。兇手,是盧彥則的親弟弟,他實在沒辦法勸說自己放下一切,和盧彥則依舊如往常。
盧英時封閉内心,由此不愛說話,所以給人造成了乖巧懂事的形象,也隻有盧臻知道,他性子乖張,外表的安靜隻是皮相,一到時機就會觸發,所以他會用硯台砸人,見高君遂出言不遜就舉刀上前,盧臻千說萬說,他就是要拿起古雪刀。
因為他覺得沒一個人配拿。
裴洄難受幾日,終于敞開心扉,壓在盧英時心頭的重擔也松了松。不……他和裴洄還是不一樣的,裴洄在陰霾裡呆久了,依舊想着要走出陰霾,回到以前的樣子。
而他以前是什麼樣子呢……忘記了,估計隻有盧彥則記得。
盧彥則帶着他走出晦暗,卻沒有要求他如往常一般,接受了弟弟從此變得乖張的事實。可是裴洄呢?盧英時看着裴洄傾訴衷腸的神情,心想,這人是真把自己當成了好朋友。
真好啊。盧英時心裡閃過這麼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