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姐。”
小皇子李楷站在李可柔身側,對于即将要遭遇的一切顯然無比畏懼,面前是巍峨明堂,殘破不堪,珠簾玉幕散落一地,錦繡帷幄破爛零碎,進深極闊的绛霄殿内,百官站成兩側,紛紛注視着站在門檻走不動的小皇子。
李可柔面無表情,頭上的钗環和層層疊疊的禮衣控制了步幅和動作,再加上剛剛才祭天完畢,早已是腰酸背痛,脖子尤其難受,“踏過去。”
她不明白都臨門一腳了為什麼不敢進去?擡眼一看,盧彥則和其他人一樣,側身對着李可柔,不一樣的是,他目視前方,脊梁直挺挺的,對面鐵關河意味深長一笑,旋即大踏步走上前來,裝作安撫受驚皇帝,“陛下,就差幾步了,完成儀式就能休息了。”
盧彥則忍不住白了一眼。
皇帝給了玉玺,他在西面光是處理叛軍餘孽就累死了,結果還沒到洛陽,皇帝駕崩了,孰料鐵關河早就準備好了小皇帝。盧彥則忍不住懷疑,皇帝駕崩是鐵關河的手筆,于是瞟了眼對面愈加蒼老的建甯王和建甯王身側風塵仆仆趕來勤王的“宇文铄”。
玄鷹突騎一脈,曾被血腥鎮壓,誰也沒想到,裡面的亡魂會再回朝堂,決定天下的走向。有時候世事就是這麼吊詭。
正月初一,小皇帝在李可柔和鐵關河的帶領下登基稱帝,次日,皇帝大赦天下,改元昌甯,封盧彥則為鳳翔節度使,掌握西面行營軍權;鐵關河為東平王,節制關東諸州兵馬,宇文铄為河東節度使。對于這些封賞,朝内外并無異議,主要是賀蘭戎拓在洗劫兩京的時候殺了不少世家大族,如今朝内幸存者為了能夠活下來,不得不讨好這些武人。
蕭遙這些日子并沒閑着,處理京畿作亂的流寇,安定皇室,很快小半個月也就過去了。皇帝頒布诏書遷都洛陽,嘉獎他和鐵關河,參加了數次宴會,一切都索然無味。
李楷還很貼心地給了他一間宅子,問他有沒有相中的女子,為何還是孤身一人,他統統婉拒,還因此給皇帝留下了脾氣不大好的印象。
過幾日,溫蘭殊就該抵達洛陽了。
蕭遙躺在床上,恨不得時間趕快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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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臻因為兒子掌握重兵,一時之間成為皇帝面前最親近的臣子。世族出身又掌握兵權,可以說是左右逢源,達到了他此前想要達成的目的。他想見見建甯王權從熙,帖子都發過去了,但權從熙每次都推脫身子不适,深居簡出。
也對,權從熙最引以為傲的兵權都沒有了,看見盧臻肯定更難受。盧臻洋洋自得,在院子裡踱步,月亮越來越圓,觸景生情,他也越發覺得自己老來得志,炙手可熱。
隻不過,世事總難完美。
盧臻剛好看見鐘少韫自院子中穿行而過,懷裡還抱着一些文書。
其實論起才能來,鐘少韫一點也不差,很多事情上手很快,近些日子的大小平叛,就由鐘少韫在中間溝通上下。這人很細膩,辦事不會出錯,也讓盧臻很放心。
可是,為什麼偏偏和盧彥則……
盧臻心裡,讓盧彥則按部就班的想法可以說是從未壓下去,于是在鐘少韫上前對他行禮的時候,他一如既往地懶得施舍給鐘少韫好臉色,希望以此來讓鐘少韫退縮。
同時,盧臻來到前廳招待崔善淵,“崔公,好久不見啊,哎,我沒去你家反倒是讓你百忙之中抽身,實在是我不對!”
崔善淵吩咐奴仆送禮,“那哪兒能呢?盧公現今是朝堂說一不二的人物,我怎麼能讓盧公親自來呢!”說罷,整整齊齊的禮盒就堆滿了燈火通明的前堂。
二人入座,奴仆斟茶,崔善淵先是叙溫涼,又聊了點兒關于養生的話題,諸如黑發變白、皺紋變少這種道術,緊接着,就圖窮匕見了,“哎,這人一到年紀就開始操心小兒輩的婚事,不知盧帥還未成家,是心裡有意中人了麼?”
盧臻很心動,崔氏是高門,更是幸存下來的高門,若是和盧彥則成婚,背後肯定能有不少襄助的地方,“哎,我這兒子,哪兒都好,就是犟。”
“這是有了?”崔善淵何等善于察言觀色,“年輕人嘛,我這年紀也這樣。”
“是啊,我還打算勸勸他,有些人玩玩就好,不能拿來做正室,娶妻娶賢,賢賢易色,崔公您說是不是?”
崔善淵點了點頭,意識到這是盧臻在暗示,暗示婚事有說下去的可能,“是啊,盧将軍一表人才,縱然一時想不開,到底還是能想明白什麼最重要!”
二人聊了會兒就散了,盧臻走過前堂,對着芭蕉樹說,“你聽完了沒?”
鐘少韫隐匿在樹影的黑暗中,并不多言語。
“我再最後勸你。鐘少韫,彥則為了你,和我對抗,和很多人對抗,我并不喜歡他如此。你能幫他什麼?你什麼都幫不了。他年少氣盛,狂妄,以為自己有權力就能事事如意,我告訴你,這是癡人說夢!世族互相拉攏,強強聯合才是常态,而你,要麼成為豢養的娈寵,要麼就離開,隻有這兩個選擇。”盧臻越說越氣,好像一看到鐘少韫原本的好心情就蕩然無存。
因為他的一切來源于盧彥則,而鐘少韫毀了盧彥則。
“你再好好想想,我沒有耐心。”盧臻拂袖,“而你要是再死皮賴臉留下來,别怪我無情。”
眼看盧臻離去的背影,鐘少韫難得地哭了出來,淚水流過臉頰和那顆痣,落在衣襟前。他這輩子不是沒有争取過什麼,從渭南一曲相逢,數次主動尋覓盧彥則,以及不顧一切地敲登聞鼓,宴會上彈琵琶,鐘少韫都抱了目的。
看一眼,看一眼就好。
他總覺得自己和盧彥則距離很近,卻不能忽略他們中間永遠無法越過的深壑。
他争取過,命都不要。
現在看來,有些時候,盡管你能豁出性命,但性命在旁人看來可能和草芥沒什麼區别。
但他趕緊把淚水擦掉,因為盧彥則快回來了,勞累了一天,肯定沒時間安慰他。
鐘少韫迅速站起,回屋子裡歇息了。
他和衣而卧,小憩了會兒,就聽到有人敲門,盧彥則的聲音略微帶着疲憊,“阿韫,你怎麼來這裡睡了?是主卧房睡得不舒服?”
鐘少韫剛想說話,發覺自己帶了哭腔,一旁的枕頭也被淚水打濕,于是趕忙把枕頭翻了個面,用袖口擦了擦淚,站起身為盧彥則開門,“你來啦?”
“我沒看見你,不大放心,聽說你在這兒,就過來了。”盧彥則熟練地解開甲胄和披風,放到一旁架子上。這間房比較小,又在後院的角落裡,其實盧彥則并不喜歡,他更願意鐘少韫去主卧房和他一起睡,“這麼小,睡得慣?”
“嗯。”鐘少韫點頭,“小的話,一點炭火就能取暖,還不會有穿堂風,我睡習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