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朝會,明堂之上濟濟公卿,賀蘭慶雲以一種極為奇怪的架勢,先是去了刀和鞋履,然後便大搖大擺走上前。禦史覺得他目無尊卑,但考慮到這人喜怒無常,就不敢吭氣。
溫蘭殊身着朝服,和蕭遙站得很近。在法理上,溫蘭殊還是大周臣子,不過現在名分上溫蘭殊算蕭遙的幕僚。
賀蘭慶雲漫不經心瞥了溫蘭殊一眼,就回到自己該站的位子。龍椅上天子坐不住了,隻有十三歲的小皇帝手抖得很明顯,更是哆哆嗦嗦說不出話來,因此鐵關河越俎代庖,繼續主持朝會。
在溫蘭殊為首的百官看來,鐵關河如今是東平王,繼承了來自建甯王的所有勢力和軍隊,一躍而上成為滿朝最權勢滔天之人,可與曾經漢朝的霍光相提并論。然而做到這一切的鐵關河,年紀卻比霍光要小很多很多。
也就是說,鐵關河的手段,很有可能比霍光更不加掩飾。
“東平王,賀蘭慶雲為禍東都,殘害先帝與嫔妃,你如今讓這樣一個人回到京城,到底存了什麼心思?”這會兒有禦史開始指指點點,“我恥于和此人同列!”
一個人表态,衆人便紛紛開始左顧右盼,道路以目。說到底,隻有那麼幾個膽大的敢違逆鐵關河,溫蘭殊和蕭遙都沒說話,他們插嘴隻有被開涮的份。
此刻,溫蘭殊關切地看了眼明堂上垂拱而坐的李楷,對方尴尬地對他笑了笑,似乎要他放心。
溫蘭殊心情郁結。
大周每況愈下,他做不了什麼,即便如此,他還是不理解,賀蘭慶雲明明血腥屠戮京師,結果崔善淵和韓紹先愣是為了求援,和這人結成聯盟,算是在三足鼎立的朝堂為自己謀求一席之地。
朝臣大多為己,這就是大周積重難返的原因。
“侍禦别這麼說。”鐵關河坐在龍椅最近的地方,睥睨整座朝堂,比皇帝更像明堂的主人,“聖朝懷柔四方,正是用兵之際,哪有自斷一臂的道理?賀蘭将軍手底下的雲骧軍,莫不順服他,換個人來,還真不一定行呢。”
賀蘭慶雲皮笑肉不笑。鐵關河真是撿了個天大的便宜,螳螂捕蟬黃雀在後,成了賀蘭戎拓的弑君罪,全了東平王安疆克複的從龍功,要不是允諾自己入朝,還有韓紹先和崔善淵巴結,他肯定豁出去打晉陽。
“東平王擡舉我了。”賀蘭慶雲也不謙虛,他比在座所有人都更加了解雲骧軍,沒有人敢貿然讓這樣一個龐然大物群龍無首,然而引起動亂。
所以他們必須迎接一個劊子手。
溫蘭殊想站出來說話,蕭遙攔住了。
“這跟我們關系不大。”
“可是……”
“河東不能結仇怨,至少不是現在。”蕭遙輕聲在溫蘭殊耳畔說,“你是河東軍的掌書記,不是朝廷的侍禦史。”
溫蘭殊難以解釋,他就是心裡不舒服,看見小皇帝被幾個權臣擺弄來擺弄去,敗壞朝綱,他沒能像同僚那般挺身而出也就罷了,還躲在蕭遙背後,這是什麼理兒?
他還沒往外走,鐵關河就揮了揮手,緊接着一列甲士魚貫而入,兵甲相碰之聲清脆悅耳,又格外冷峻有殺意。隻見那位禦史被人夾着胳膊,整個人拖行在地,事已至此,禦史破罐破摔,“鐵關河!你囚禁建甯王,不忠不孝,威逼天子,罔顧百姓,皇天不佑!皇天不佑!”
鐵關河握緊了憑幾,這些話聽得耳朵都起繭子了,可每次聽還是會内心一顫。老天真的有眼睛嗎?那為什麼該死的人一個都沒去死,而該活着的人卻無故橫死呢?韓紹先的父親韓粲,入朝路上,就被刺客割了首級,韓粲做錯了什麼?
皇天佑了誰?
鐵關河冷笑一聲,看了眼地下瑟縮的韓紹先,這是一個徹頭徹尾的貪生怕死之徒。和殺父仇人同堂議事,甚至求殺父仇人庇佑,真是夠荒謬的。
溫蘭殊忽然掙脫蕭遙的束縛,直直走向明堂中央的長氍毹,“東平王未免有些欺人太甚了。”
天子松了口氣,目光觸及鐵關河的時候,還是本能地閃避,又揪緊了绛紗袍。
“我欺人太甚?”溫蘭殊能出來實在是意料之中,鐵關河當即反駁,“我收複兩京的時候,你在哪兒呢?”
溫蘭殊手持笏闆,并沒被鐵關河牽着鼻子走,“原來東平王也知道兩京淪陷啊。那雲骧軍最開始的動亂,如何釀成了兩京失守的大過?而兩京失守的罪魁禍首,又為何安坐明堂之中,與諸位公卿議事?”
“罪魁禍首已然處置。”鐵關河道。
“是嗎。”溫蘭殊直言不諱,“上個月,是誰跋涉太行,偷襲晉陽,又殺代州刺史自立,如今還成了名正言順的代北防禦使,得以步入明堂?”
樁樁件件,直指賀蘭慶雲。
“你和我有仇怨,不就因為我俘虜了那小孩?都把人還給你了,幹嘛揪着不放?”賀蘭慶雲不耐煩道。
溫蘭殊怒目直視,一步一頓,仇怨從來就沒有消弭,他昏迷到醒來的每一天每一夜,都被這種刻骨的仇恨折磨。既然敢說真話的人已經被處理,留下的都是不敢說話的人,那他若是再噤若寒蟬,自己都會看不起自己。
“需要我提醒你,原大理寺卿獨孤逸群和清虛觀雲道長是怎麼去世的麼?我沒忘,我到現在都沒忘。長安被屠戮的那一日,我全都看見也記得,曆久彌新。”溫蘭殊走到賀蘭慶雲面前,這種人殺人是不會感覺到心痛的,無情無義又漠視一切。
鮮活的生命與生機勃勃的城池,在他們看來和臭沼澤上的死魚沒什麼區别。
“東平王,我本以為你掌握重兵,會追擊賊寇将其趕盡殺絕,進而迎天子興複舊都。現在看來,你們呆在洛陽,全然忘了長安還是一片廢墟。”溫蘭殊環視四周,又看到了韓紹先驚慌失措躲避自己的眼神,“不用你找甲士拖我下去,我也早就想走了。”
說罷,他把笏闆扔在地上,兀自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