鐘澄等了片刻,守夜弟子領着披着外袍草草束了發的鐘傑善匆匆趕來。鐘澄屏退了守夜弟子,将鐘傑善帶進夢樓中心,将鐘如成石場與富春府的糾紛案與鐘傑善大緻說了一下,并未言明長老會的打算。
鐘傑善隻是乖巧地跪坐在他面前,垂着眼眸,一言不發,就像鐘澄一直了解的樣子,像一個提線木偶一般。
鐘澄看着這樣的鐘傑善,他實在是想不明白鐘挽靈的打算。他相信鐘挽靈的才智和決心,可他實在想不通鐘挽靈的這個決斷。雖然他也可以不問,直接照做,他并不像鐘林會拘泥于輩分,可若是不知道鐘挽靈的意圖,實行起來難免會有纰漏和謬誤,這就徒增了變數,想鐘挽靈也不樂見。難道說,鐘挽靈隻是圖鐘傑善好控制?一個逆來順受的提線木偶确實好控制,可是鐘傑善的條件卻不是最好的,若要用他,代價未免大了一些。
鐘傑善跪坐在蒲團上,眼中一片清明,半點沒有剛從睡夢中被叫醒的渾噩。
做為鐘澄心腹弟子,鐘如成之事鐘傑善早有耳聞。鐘澄多年前便對宗門生疑,很早就開始安排人暗中監察宗門中人與外界、尤其是與鄒家有往來聯系的,鐘傑善的父親便是其中之一。鐘傑善投身蔔夢閣後在底層做了一年,才經由他父親的舉薦,入得了夢樓,入夢樓後,才被委任了這些事。至今已經兩年了。
兩年,足夠讓鐘傑善習慣處理這些事。
起初,鐘傑善并不願意接受這些任務。他放棄考學,投身蔔夢閣,就是不想看着同門手足相殘,就是想要遠離紛争。
可在蔔夢閣底層的一年,他才知道自己是何其天真。
遠離紛争,何處沒有紛争?
有人的地方就有紛争。
雖然他至今仍是時常糾結,但他并不是沒有覺悟。
鐘傑善最後選擇投入鐘澄門下、為其所用,因為他清楚,鐘澄是長老會中唯一沒有私心的人。
鐘傑善靜靜地思考着。
鐘澄一反平日穩妥溫吞行事,命人将他連夜請來,究竟所為何事?定然不是為了興師問罪,暗中監察鐘如成的弟子并不止他一人,而且事後問責也不是鐘澄的做派。并非問責,卻該是有要事,若非如此,也不會讓人夤夜叫他前來。
鐘傑善很快就有了頭緒,眉頭微蹙。這般情況,長老們會作何打算,以及鐘澄的想法,并不難猜。
“師父是想讓我說服阿公參選,奪回玄星閣首的位置嗎?”
鐘澄暗暗吃了一驚,他沒有想到鐘傑善竟可以猜中自己原先的打算,心中十分驚訝,卻未置一詞。
可在鐘傑善看來,鐘澄的表情已然映證了他方才的猜測。若鐘澄有意助阿公奪取玄星閣,鐘耀、鐘陽兩位阿公必然會相助,那這件事基本就穩了。可是……鐘傑善的眉頭蹙得更深,這本來是極好的消息。但他知道阿公對權力的欲求很大,他們家與二阿公家的糾葛更深,若真讓他阿公坐上玄星閣首的位置,那阿公和他母親心中好不容易熄滅的火焰又将燃起,這次燃起就不知道會要以什麼代價才能熄滅了。上次是一條命,這次……
鐘傑善不敢想,冷汗已由他臉頰順着他的脖子滑入衣領。
“并非如此。”鐘澄拍了拍鐘傑善的肩,寬慰道。
兩年來,他與鐘傑善朝夕相處,深知這個孩子内心的苦痛,不止一次地試圖開導他,希望他能看開一些。這也是鐘澄不太願意用鐘傑善的原因之一,他并不想推這個孩子入會令他痛苦不堪的漩渦。
可是,若是按他之前的想法,隻怕會令這個孩子更為痛苦。
而且,
“玄星閣首必須改選。”這是他們絕佳的、決不能錯過的機會。“可我想推舉的人選,是你。”
鐘傑善震驚地擡起頭,卻見鐘澄溫和卻複雜地俯視着自己。
“可是、我隻是一個小輩,這等重任,我……”鐘傑善惶恐地說着,他怎麼也想不到這事會落在他頭上。
鐘澄見鐘傑善這般,心知這孩子當真是一無所知,可他也不清楚鐘挽靈究竟作何打算。
鐘澄歎了一口氣,在鐘傑善身邊坐下,寬慰道:“玄星閣本就是教化主職,教化一事何關輩分年齡。現如今,還在門中的人,論修為,除卻我,便是你了。選你,也是理所應當。”
“可、可以我區區小輩的資曆,哪裡能教什麼别人……”鐘傑善思緒還一片混亂。
“資曆這事,你若需要,可以問詢我和你父親嘛,不礙事的。”鐘澄說歸說,難免有些心虛。
這話聽在鐘傑善耳中,卻讓他恢複了些許冷靜。是呀,長老們并不需要他來管理玄星閣,不過是想用他把玄星閣的掌控權拿回來罷了。沒有資曆、沒有處事經驗又如何?長老們本來就是要一個惟命是從的傀儡罷了。
可是,他若成了這個傀儡,不就成了他人内鬥的工具了嗎?這樣,他與令他悔恨不已的那些人又有什麼不同?
鐘傑善垂下眼眸,袖中的手緊緊握拳。
他不甘心、他不甘願。
他無法拒絕,可他也不願接受,他隻能以沉默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