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顧舊事,哪怕是隔着陰陽流年,也叫人心生觸動。
可惜塵生雪不是常人,他隻覺得眼皮一抖,面上也跟着升起兩分異色。
不是,他覺得自己當年怪過分的,報複一片死記仇,怎麼到頭來還歌功頌得了?
别說晚到的溫雲舒,便是一道追随的裴寂也沒見到人。
畢竟他那時候卷了好些東西跑路,對外宣稱閉了死關。
心想裝的慘點說不定能少挨些罵,哪曾想外界根本沒想到那層。
這些人多半腦有頑疾吧?
恨之欲其死,趕盡殺絕,愛之欲其生,奉若神明,這樣的道心,還修什麼仙論什麼道?
不如都回家種地吧。
起碼踏實。
塵生雪剛想到此處,眉心又是一跳。
他沒料到,就因自己這出金蟬脫殼用的連熟識都騙過去了,不見他人便先判定身隕了,此番竟連引魄燈都弄得出來。
難怪他本是想閉關幾載,卻忽而陷入了沉睡,在夢中度過寥寥數年。
引魄燈引不來活人的三魂六魄,便隻能讓他更加深入自己的識海。
而成道後修士若是入夢,必與命劫預兆有關。
果不其然,叫他窺到了一些未來影像,也知曉了無論前路如何選擇,天命天魔兩者必不可共存。
此為宿敵。
收回夢中思緒,塵生雪又想到這番輪回鏡之景。
引魄燈最終還是被溫雲舒拿着走了,楚玄清身為守燈一族絕傳不宜出世,隻告知對方這燈要點燃,除了靈識,還缺一味天地靈火。
靈火?
不知想起什麼,他眼眸微眯,心頭的思慮漸已成形。
如今看來,這百年他雖不在,但确是由他引起不少事。
再道另一樁舊事,便是被溫雲舒帶回的裴寂,最後還是被他從前留在仙宮的逆轉丹救了。
他這師弟瞧着刻薄,實則生了塊豆腐心,到底沒忍着不管不顧,反倒依着他走前留下的囑咐救了裴寂這孩子一命。
但裴寂傷得厲害,在太玄仙宮一連昏迷了數日,快兩個月才堪堪能下床。
估摸着這時就被二度趕走了。
怕是走投無路之下才去了北域魔界。
不過見他如今境況,當初選擇倒也不失為種轉機。
或許人生際遇總是如此。
塵生雪不覺笑了聲,該說不說,他走後仙宮如此動蕩,小魚痕還敢包藏天魔血脈兩月餘,真挺護徒弟的。
可惜了裴寂這傻子當局者迷。
勾起小魚痕這聲舊稱,塵生雪聯系起那句“守燈人”,眼下倒是有了些新的猜測。
楚玄清脖頸左側有塊暗紅印子,不大,狀似葉,早年間對此多有避諱。
十四歲生辰那天醉酒後,不知怎地,死抓着他的手不放,愣要放在自己脖子上,還颠三倒四地說了許多胡話。
但好歹有一句他聽明白了,這印子是天生有的,是魚痕。
魚痕?
塵生雪打量半晌,覺得也不是不行。
酒醒後又看小師弟恥于見人,便笑稱他是紅曲仙鯉,生來便是要化龍的,紅印乃是天賜祥瑞,“小魚痕”這名也一連叫了數年。
如今看來,何道魚痕。
魚痕……
餘恨啊。
塵生雪心道自己上半輩子活的真是口無遮攔。
好在不管怎樣,兩人現在都沒什麼幹系了。
隻道那段時期對方的确不容易,他這一走,一叛出師門,許多事情都亂了套,留下了不少爛攤子等着人收拾。
失魂落魄還是焦頭爛額都再正常不過。
楚玄清坐上掌門之位那年才二十有七。
如果說這還算得上殘局收拾得了,那最難得是收拾不了的,譬如宋鶴卿。
好端端一個風姿肆意的少年,雖非正道,但也不是什麼濫殺無辜的魔頭,至多是跟了個不算良善的主子罷了。
就問,在這殺人奪寶、生死難料的亂世,又有誰當得起一句問心無愧?
左右他這一去,對方反倒成了天劫後仙門百家重拾臉面的由頭,好像不找個魔頭認罪就顯不出他們用處似了。
屈打成招,趕盡殺絕。
塵生雪這一路走來,手下沒少利用别人,七情六欲攪弄的爐火純青。
某種意義上他比什麼魔頭都要惡毒,畢竟内傷總比外傷重。
這跟修士神識和肉身比孰輕孰重一個道理。
但他還是覺得眼下這些名門正派也沒好到哪去。
斷了他的快刀,如何償還?
塵生雪眸光一閃,心知此事不急,總要步完棋盤,才好利落解決。
不過說起宋鶴卿這個人,倒也有趣。
認識塵生雪的人都了解,他不論天命,不談因果。
但即是如此,在夢魇輾轉多回的某一刻,他也曾想過——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命定的緣分,那他行善,作惡,或是什麼也不做,卻總能遇到這個人為他傾其所有便是如此。
真可惜是孽債一樁。
這麼想着,塵生雪忽然有點好奇起了輪回鏡中的情況。
如果沒有他的攪局出現,對方的人生,又将會是怎樣一番境地?
——
沉甸甸的黑,透不出一絲亮光。
冷寂無聲。
呼。
他在墜落。
無盡的冰冷裹挾着生息,如潮水般溺斃其中。
不知過了多久……
一縷微光照了進來,慢慢地,刺目的陽光照射過來。
地上的人眉頭無意識地皺起,緩緩地掀動眼皮,隐約聽見幾道尖利的聲音。
“狗東西,憑你也配吃白面饅頭?!”
什…什麼?
“滾!沒人要的小雜種!”
“和他那個千人騎的娘的一樣,都是掃巴星!”
“我呸!出門就見到這麼個東西,真是晦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