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如你所願。”她歎一口氣,還在任務期内,确實無法拒絕庫爾特的要求,“今天下午一點的飛機,做好離開的準備。”
路易斯撇嘴,不情不願地應了一聲。
于是,一行三人出發回國,于14号下午抵達南京高鐵站。他們在花店各買一束白菊,根據缺德地圖導航,打車去雨花台烈士陵園。
日暮雨花台上望,前三國,後六朝,草生宮阙何蕭蕭;
六朝人物盡荒煙,舊五代,新十朝,風過樓台寂寥寥。
天空晚霞燦燦,晚風掠過六朝煙雨,卷起石闆路上的梧桐葉。
三人步入陵園,向前而望,高大的烈士紀念碑巍峨矗立,碑上“死難者永垂不朽”幾個大字蒼勁有力,筆鋒淩厲。
獻花、鞠躬、默哀,陸月滑動手機屏幕:“方燭照烈士的遺物在紀念館,遺書原件也有展覽,我們過去吧。”
餘下二人點頭,跟在陸月身後,朝着眼前白百琉璃的紀念館而去。
根據指引,三人找到方燭照的紀念區,展區内陳列着她留下的兩封遺書。
庫爾特凝視着那張泛黃的照片——與東方星光如出一轍的眉眼,溫婉中透着堅毅。
展櫃中的兩封遺書靜靜陳列,訴說着她短暫的一生:負笈歐洲的求學生涯,七七事變後的毅然歸國,南京保衛戰中作為戰地記者的堅守,直至生命最後一刻仍在疾書控訴日軍暴行。
至此,關于她更多的生平細節,人們無從探知。
三人站在展區内,默默讀着那兩封遺書,試圖從這些有限的資料中拼湊出方燭照更為完整的人生軌迹。
她的出現璀璨如流星,卻稍縱即逝、難覓蹤迹。
你是誰?
Fraulein Ost.
你的名字?
無人知曉。
庫爾特久久地凝視着她留下來的唯一一張照片,這副與東方星光相似的面孔,那曾經出現在兒時記憶中的溫婉女性……
“媽媽你看,這個姐姐和牆上的大英雄長得好像呀!”
孩童的驚呼打破了肅穆,引得人群紛紛側目。庫爾特壓低帽檐,與同伴匆匆混入講解團。
“這位是文醒之烈士,時任首都衛戍司令部參謀處中校參謀,當初就是他跟随着蕭山令将軍浴血拼殺至最後一刻,後來因為被敵包圍,自殺殉國……”
講解團的聲音漸行漸遠,三人順着人流挪到墓區。
出人意料的熱鬧。
這裡圍着一群少先隊員,或誦讀詩文,或敬獻鮮花,稚嫩的臉龐映着夕陽,銀鈴般的笑聲在暮色中回蕩,宛如一幅生機盎然的畫卷。
“中國的孩子,都不害怕墓地嗎?”
“這裡是烈士陵園,為什麼要害怕呢?他們生前為人民付出性命,死後怎麼舍得傷害拼命保護的人民呢?”
天色漸暗,晚風拂面。
三人分開相尋,十分鐘後,庫爾特找到了方燭照墓。空蕩蕩的墓碑前,一朵野雛菊倔強地綻放着。
“露缇娜,我找到她了——”他回眸望去,遠遠瞧見陸月攙扶着一位老人緩緩靠近。
老人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庫爾特——東方星光的這張臉,懷念、悲傷、驚訝……一擁而上。
恍如昨日。
“孩子……”他蹒跚走來,緊緊注視着庫爾特,渾濁雙眼突然迸發光芒,“你,是她的後人嗎?孩子,你是她的後人……”他枯瘦的手抓住庫爾特,“快,快告訴爺爺……你叫什麼名字?”
“東方星光。”
老人的身體微微顫抖,淚水滑過溝壑縱橫的面頰:“星光……好名字,好名字啊!我在這裡守了這麼多年,她也等了這麼多年,終于等到了家人!”
“爺爺怎麼稱呼?”庫爾特替換陸月的位置,将他攙扶到墓碑旁,“您說您在這裡相守多年,是為了方燭照嗎?”
老人枯枝般的手指摩挲着碑文凹陷的刻痕:“孩子,我叫趙志國。1937年12月中旬,日軍開始屠城。月末時,日軍抓了十幾個孩子,要挾義軍交出電報機和檄文,還有寫報道的記者……那年我十一歲,被方燭照同志保護。她把兩封遺書塞進我懷裡,說若我還活着,就替她寄出去……”
暮色中的松濤聲陣陣,老人佝偻的脊背微微顫抖:“後來她出去了,可那群畜生言而無信……她和孩子們都倒在了槍口下。那夜特别長,特别冷。”
“孩子,爺爺沒用啊……”他抹了把臉,“信封上的血漬把地址都糊了,我找不着該往哪兒寄。抗戰勝利後我登報尋人,内戰三年也四處打聽,可就是沒個回音。”
風聲嗚咽,老人渾濁的眼中泛起淚光:“後來趕上十年動蕩,我去陝北種樹,更沒機會了。這兩封信在我手裡攥了大半輩子,我怕我哪天走了,就再沒人記得她了。所以我把信和照片都捐給了紀念館,盼着國家能幫她找到家人。”
庫爾特沉默良久,輕聲問:“爺爺,她原本的名字,您還記得嗎?”
“名字,名字……”老人凝望遠方,暮色染紅了他的白發,“她好像說過,她本姓東方……”
天已黯淡。
晚霞将墓碑鍍上一層金邊,遠山在暮霭中若隐若現,一切景色是那麼的美好。
“東方,東方……”老人忽然攥緊庫爾特的手,“我記起來了,她原本的名字——”
“東方圖南!”
北風蕭蕭,長江幽幽;寒山瑟瑟,孤雁凄凄。
那個殘忍的冬天,東方小姐回眸淺笑,對着淚流滿面的小男孩揮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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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緻盧卡斯(德)】
親愛的盧卡斯:
你好,我的朋友!
十二月的南京很冷,窗台上插着一支新開的蠟梅,暗香浮動。還記得離别時你遞來的那束向日葵嗎?我将它們做成了幹花,一朵一朵奠放在戰士們犧牲的土地上,願歲歲綿延、天下太平。
日軍士兵的皮靴聲肆意踐踏在街巷,血腥與恐懼彌漫。我攥緊母親留下的銀镯,似乎又瞧見你倚在莊園圖書室的東窗下。上帝作證,那些沾在法蘭絨外套上的矢車菊花粉,絕非偶然飄落——你永遠猜不到,我曾在清晨的露水中擺弄過多少次窗台的花瓶。
感謝福爾圖娜宿命之輪的眷顧,終别時我在自家的小院裡見到了我的家人們。他們安全離開了,或許會西去延安,或許會南下香港……誰知道呢,隻要平安就好。
現在的南京城,中山北路的梧桐樹已被炮火削去枝桠,新街口的商鋪緊閉着鐵門,隻有挹江門外的難民船還在冒着黑煙。
拉貝先生的臨時收容所成了無數人最後的庇護所,我蜷縮其中,望着紫金山方向升起的硝煙,恍惚間又看見伊莎貝爾的畫筆在調色盤上跳躍,水彩暈染的不僅是慕尼黑的晴空,還有你眉間永不褪色的溫柔。
我時常會想起慕尼黑快樂的時光,請代我向尊貴的公爵與夫人緻以最深切的感激,他們的接納給予了我于異鄉生活的勇氣。很高興,伊莎貝爾成長為獨一無二的、充滿智慧與勇氣的少女。她就像春日裡破土而出的新芽,堅韌蓬勃,充滿了驚喜。
請替我告訴伊莎貝爾,她是我唯一喜歡的學生(雖然我隻教過伊莎貝爾一個學生)。以及在《西線無戰事》第178頁的段落間,藏着來自東方的槲槲寄生标本。當她翻到保羅之死,為蝴蝶的靈魂涅滅而哭泣時,别忘了替我給可愛的小雲雀遞上一方手帕。
倘若這封信有幸穿越火線,我親愛的朋友,請相信最後時刻我仍握着鋼筆,筆尖在信紙上暈染的不是淚痕,而是南京光複後的生生不息。
新年即将來臨。我要祝福你,我親愛的朋友!
願你的筆鋒永遠蘸滿星光,願你的胸膛永遠盈滿月光,願你的腳下永遠鋪滿曙光。
Ost.
1937.12.25
于拉貝先生的收容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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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九萬裡,則風斯在下矣,而後乃今培風;背負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後乃今将【圖南】。(《逍遙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