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白水城，青焰門——
藏書樓的燈火被忽然刮過的風吹滅，人影簌簌。
門外巡邏的弟子提着燈進去查探，門内仿佛有個閃動的人影，他舉起燈仔細分辨，一怔：“你是……”
不慎被黑衣人一指點暈了。
書架旁，留下了一枚墨玉梅花。
近兩個月，川東地界出了樁疑案，有幾個武林宗門的弟子離奇失蹤，連川東勢力最強的青焰門都丢了兩名弟子和幾本心法秘籍，唯一的線索就是現場留下的墨玉梅花。
川東地勢險，山多，人多，大門派沒有，小門派林立，不好管。近來又傳聞附近有人專門捉活人練邪功，各派便不約而同地懷疑是移花宮的人擄走了那些弟子。
十二月，青焰門再辦三年一度的英雄盛會，以武論道、以武會友，彩頭是一把百年玄鐵打造的寶劍，川東泰半武林人士彙聚于此，更有從别處不遠萬裡趕來湊熱鬧的。
大會開了幾日，似乎人人都知曉最後的勝者會是青焰門門主霍萬山的大弟子霍景，就在霍門主将要宣布結果的那一刻，一名年輕蒙面俠客突然高聲喝止，躍上比武台，指明要挑戰霍景。這一下實在有些掉青焰門的面子。
霍景年輕氣盛，當場應下了挑戰。誰料這蒙面俠客功夫實在高，五十招内竟将那位青焰門大弟子打到台下，引得一陣轟動。
霍萬山的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可規矩定下了就不好破壞，依例寶劍要歸于最後的勝者。
“此劍喚作‘青冥’，是我派的寶物，少俠在武鬥會勝出，此物便歸你了。”
這寶劍的劍鞘是墨青色，姚黃點綴，鑲着細小的玉石，望之有凜冽之意，還未出鞘便知是上品。
蒙面俠客看了一眼寶劍，沉聲道：“‘青冥浩蕩不見底’，谪仙人的詩寫得好，卻不知究竟是青冥浩渺無際，還是霍門主的心思深不可測。”
霍萬山不禁蹙眉，“少俠這是何意？”
蒙面人接下寶劍道：“霍門主舉辦武鬥會，隻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霍萬山的面色這才緩和了幾分：“說來慚愧，近兩月來川東幾個宗門有弟子失蹤，我青焰門也有弟子受害，現場還有一枚那人不慎留下的墨玉梅花，這些大家都是知道的。霍某派人全力追查，排除了所有可能，最終确定此案的犯人必是移花宮無疑。”
他轉身面對台下，朗聲說道：“而我又得知，移花宮少主花無缺和其兄弟江小魚不日前已到達惡人谷。所以我青焰門舉辦武鬥會，不僅是為了切磋武藝，更是為了集結高手，前去惡人谷讨要說法。”
“你如何确定是移花宮所為？”蒙面人問。
霍萬山斷言道：“除了那枚墨玉梅花，還曾有弟子看見女子的身影閃過。來去無蹤、輕功極高的女子，江湖上隻有移花宮了。”
蒙面人又問：“她們為何要抓走那些弟子？”
“江湖傳聞，有一種陰邪功法，取男子的精血為引才可修煉，移花宮女子衆多，很可能以此采陽補陰。再者……”霍萬山面色變了變，像是有些難以啟齒的話語。他清了清嗓子，才能開口道，“再者，花無缺江小魚二人雖為兄弟，可背地裡暗通款曲、違逆倫常，不然為何他二人遲遲不娶親？說不定，他們便是主謀！”
此話一出，圍觀的一陣嘩然，似乎比起案子的真相，後頭那則秘聞更讓人心驚。
武鬥會不隻有川東人，還有許多自中原趕來的武林人士，其中便有親眼見過那二人的。坊間關于他們的說法更多，其中就有提到他們過從親密的……這幾年江湖上對二人的關系早有揣測，隻是礙于情面不能明說。
“霍門主的話，我不能苟同。因為……”蒙面人摘下面巾，露出俊郎的面容，“我就是江小魚！”
霍萬山大驚。瞬息之後，他伸手去搶那柄寶劍，可劍身被江小魚握着，竟如鐵石一般紋絲不動。
台下白衣身影一閃而至，霍萬山被内力震得手腕發麻，立刻松手退開了。
霍萬山看清台上的兩人，氣得說不清話，“你……你們……江小魚，你隐瞞身份诓騙我派寶劍，還不速速歸還？”
江小魚倒顯得不慌不忙：“勝者得劍，你自己定下的規矩，怎麼能出爾反爾？”
“好，是霍某的弟子技不如人，今日是你勝了。”霍萬山上前一步道，“諸位，霍景的功夫大家都有數，可江小魚的内力真元居然高出我弟子數倍，且身法詭異莫辨，焉知不是修煉了邪功！”
他顫抖地伸出手指着他們，臉色氣得漲紅：“況且……他們如此不知廉恥，我徒弟和幾位後生被移花宮擄去，很可能……很可能已經遭了侮辱啊……”
引來底下一陣猜測與嫌惡。
花無缺皺眉，聲音冷得吓人：“霍門主不為自己考慮，也要為青焰門考慮，你這般颠倒黑白，以後青焰門該如何自處。”
霍萬山哼一聲，“不勞你費心。”他自袖中摸出一樣東西，定睛一瞧，是墨玉梅花。
“諸位請看，這就是擄人者不慎留下的證據。”
“隻有這麼一個東西，怕是不太夠。霍門主，你适才說有人看見，那人證在何處？”底下人問道。
霍萬山：“人證就是鴻雁莊周莊主的弟子。”
台下被點名的周莊主拍了拍他身旁那個小個子的弟子，那弟子看起來年紀尚小，聲音還有些稚嫩：“确實像霍門主說的，是一個女子。”
霍萬山點點頭，負手而立，一派勝券在握的氣勢，“人證物證俱在，答案已有分曉。”
江小魚忍不住嗤笑：“不過是一個人一朵花，我還以為你有什麼高明的手段。”
說罷，他與花無缺跳下比武台，站在那小弟子面前：“你說你親眼見到了那個人，是什麼時候？”
小弟子一闆一眼地回答道：“十一月廿一的晚上。”
花無缺：“如何看到的？”
“我偶然路過房間，房門上有燭光映出的人影，起先還沒在意，第二天才知道師兄不見了。”
江小魚：“那個人多高？是胖是瘦？束發還是披發？”
小弟子想了想，在江小魚的鼻尖處比劃了一下，“大概這麼高，中等身材，好像是披發。”
“你确定是女子嗎？”江小魚繼續追問。
若是女子，一定是個身量頗高的女子。
“這……”小弟子犯了難，向周莊主投去求助的眼神。
周莊主道：“無妨，實話實說便可。”
小弟子定了定神，說：“應該是女子。”
“那也有可能不是。”花無缺接道。
霍萬山見機不妙，立即打斷道：“他們反複盤問，就是要讓你懷疑自己，千萬别上當！”
本就是隻看了一眼的事，抽絲剝繭下來，清晰的一幕也變得模糊了。
花無缺勾起唇角，對小弟子的态度倒格外耐心溫和：“川東男子為了便于習武勞作，一般都會束發，而那個人是披發，所以你會下意識以為是女子。”
小弟子退到他師父身後，顯出羞赧愧疚的神色。周莊主思忖片刻，道：“江少俠所言有理。霍門主，他們都是江湖上素有盛名的人，不好妄下定論，此事還需細細調查。”
人證的證言已不可信，其他的人也不與他齊心，霍萬山掐了掐眉心，道：“老周，我們十幾年的交情，你為何偏幫外人！”
周莊主長歎一聲，“并非是我不信你，隻是……”他的目光掃過花無缺和江小魚，接着道：“二位是燕南天燕大俠之侄，又與慕容世家有交情，應該不會練些邪魔外道的功夫。”
圍觀者又開始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衆說紛纭。
“對啊，周莊主說的有理。”
“燕大俠義薄雲天，兩位少俠應當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
“那也未必，據說燕大俠早已隐居，或許根本不知道他們的所作所為……”
“正因為他們牽扯甚廣，才更要看清他們的真面目。”
霍萬山示意衆人安靜下來，朗聲說道：“移花宮在江湖行事向來詭秘，前任宮主邀月憐星心性極端，手上染了不少無辜之人的血，花無缺被她們教養，自然不是什麼善茬兒！江小魚更是出自惡人谷，是十大惡人之徒，青出于藍而勝于藍，絕非常人所料。”
“移花宮、惡人谷、慕容世家，哪個不是武林中舉足輕重的？倘若武林第一世家真的被他們蒙蔽，那麼江湖危矣！”
花無缺這時才深刻地明白何為“譽滿天下也必謗滿天下”。
少年英才，人人稱羨，可就是他們一點點增長的名望，早就在前人心裡埋下了一根刺。那些人能力不夠卻又貪心不足，往往以嫉恨的眼光看待世間。
他道：“霍門主陷害人的手段并不高明，潑髒水的本事卻很出衆。”
江小魚對花無缺話裡帶刺的諷人的話很是滿意，他往人群瞄了一眼，裡面多了位穿着破布衣衫的白發老人，心中更是一喜，即刻喊話道：“柳大伯，看清了嗎？”
後面傳來回應：“看清了，不多不少，正好十人。”
人群紛紛回頭望去，那個穿破布衣衫的老人正緩步走到前頭來，一邊走一邊說：“青焰山莊後園有個破屋，失蹤的人都在那裡。”
于是有人喝問道：“霍門主，你不是說人是移花宮抓走的麼，怎會在青焰山莊？”
江小魚：“是他派人抓的人，當然在青焰山莊。至于那位小兄弟所說的人影，應該是他故意讓你看見的。”
“因為川東人都是束發，隻要把頭發放下來，就像這樣……”他在人群的目光中，親密又坦蕩地撫了撫花無缺的發尾，“就可能被錯認是女子。”
霍萬山險些被閃瞎眼，依然兢兢業業地大喊道：“血口噴人！我青焰山莊防守嚴密，那老頭如何能進去，又憑什麼說人在裡面！”
花無缺：“不如現在就帶人去山莊裡找一找，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江小魚擦拭賞玩着新得的青冥劍，随口解釋道：“尋常人是不能，可對于玄鷹柳飛來說，就算你那山莊圍得鐵桶一般，也是紙糊的。”
柳飛大笑幾聲，說道：“老夫雖然上了年紀，從幾個人頭上飛過去還是很容易的。”
一個年紀較長的人“哎呀”一聲，激動道：“難道是三十年前号稱‘偷遍百家、來去無蹤’的‘玄鷹’柳飛？突然躲進惡人谷，從此銷聲匿迹的‘玄鷹’柳飛？”
“正是老夫。”柳飛捋捋胡子，“不過老夫不是躲進惡人谷，而是住進去的。”
江小魚擦完劍，順手往花無缺懷裡一丢，又從霍萬山手中搶過當作證物的墨玉梅花，歎道：“果然是假的。”
花無缺從他手中接過墨玉梅花，又從懷裡拿出一枚。真的那朵色澤稍淺，假的那朵較深。
“墨玉梅花是用顔色極深的紫玉石雕刻而成，而非黑玉石。霍門主并沒有見過真正的墨玉梅花，隻是想當然的認為梅花由墨玉所刻。”花無缺指尖發力，假的墨玉梅花頃刻被折斷，“霍門主怎麼不找手藝好一些工匠，暗器不能用韌性這麼差的材質。”
霍萬山臉色煞白，台下看熱鬧的人神色也是精彩得很，或驚或憤，或無動于衷。青焰門的弟子個個垂着腦袋漲紅着臉，恨不得鑽進地縫裡去。
“我們與青焰門無冤無仇，霍門主為何要如此構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