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
03.
這一天過得混亂又匆忙,兩位宮主進入山林便再沒有出來,宮女們隻能留在玄武宮等待。玄武宮近年香火寥落,房間多髒亂塵土,并不能住人。花無缺原先住的那間屋子是最幹淨舒适的,可惜門窗被打壞了,在這裡睡一夜定要染上風寒。
重新整理的房間比原先那間小了許多,床榻也窄,勉強可以睡下兩個男人。
讓花無缺和小魚兒住一間屋子,是燕南天的意思,他們都是傷員,可以一同照顧,也便于兩人共叙兄弟之情。
這正合小魚兒之意,但他不想聊什麼虛無缥缈的手足情誼,真相大白,并不意味所有事情都能揭過,他要問一問花無缺,問他腦子裡究竟在想什麼。
人定時分,夜深人靜,宜談心。
然而小魚兒還沒來得及問話,左上腹的鈍痛先攪亂了思緒,隐隐的抽疼到現在越來越重,饒是他從小在萬春流的藥水中泡大的,一下子也受不住來自髒腑的猛烈痛感。
他轉身朝向裡側,努力将自己的身體縮起來,可這張床榻太小了,注定藏不住什麼秘密,他一動,花無缺便察覺了。
知曉小魚兒與邀月對了一掌,花無缺當下還心有餘悸,卻又不敢妄動,隻急忙問他出了何事。
小魚兒用手按着胃,額頭滲出冷汗:“……胃疼。”
花無缺眉頭皺得更深了,“很疼嗎?要不要請萬前輩和蘇姑娘過來看看?”
“不用,緩一緩就好了。”
今天發生太多事,大家都已經很疲憊了,萬春流年事已高,小魚兒不願打擾,至于蘇櫻……他不想見。
花無缺不太清楚該怎樣幫他才好,猶豫了一會兒,手臂虛環過小魚兒的腰,手掌碰到了小魚兒壓在胃上的手。
他的聲音不由得局促:“我幫你揉一揉,也許會好些。”
小魚兒含糊地回應了,收回手,讓花無缺隔着衣服觸碰到身體,不屬于自己的體溫與呼吸近在咫尺,不禁令人緊張暈眩。
“以前疼過嗎?”花無缺問他。
“沒有,這是第一回。”
花無缺想他同為習武之人,身體底子不會差,但小魚兒遇到銅先生那一回,還有在喇叭洞、無牙宮的遭遇,幾次三番飲食不周,今天又做了那麼危險的事,身體稍有松懈,病痛就找上門來。
小魚兒垂眸看了一眼,花無缺的手臂繞過身體半撐着,隻有手掌碰到他。
他又不是大姑娘,搞什麼顧及授受不親那一套。
“肩膀不酸嗎?”
花無缺:“尚可……”
“我是刺猬嗎,碰到我會紮傷你?”小魚兒道,“放松一點。”弄的他也很緊張。
花無缺放下手臂輕輕搭在小魚兒腰側,這樣的姿勢像把他圈在懷裡一般。小魚兒的後背貼着花無缺的胸膛,似乎能感受到胸腔下有力的心跳。
力度恰好的按揉配合溫和的内力,胃部的不适消減了許多,溫熱的感覺漸漸蔓延全身,雙頰仿佛燒起來一般。小魚兒有些慌亂地掙開花無缺,低聲道:“我好多了,你别離我這麼近,動不了了……”
花無缺不動聲色地退開,坐起身,“我看你晚膳沒吃幾口,餓不餓?”
“喝了萬伯伯那麼多湯藥,怎麼可能吃得下……現在倒是有點餓。”
花無缺沉吟片刻,說:“小魚兒,你在房間裡等我一會兒。”他走得很快,小魚兒甚至來不及多問一句。
這個傻子該不會去找吃的了?現在這個時辰,山下的飯館早就打烊了。
小魚兒躺在床上舒展身體,倒也不擔心,既然花無缺讓他等着,那便等着。
隻是花無缺這一趟實在有些久,小魚兒等得昏昏欲睡,終于房門吱呀一聲推開,花無缺端着餐盤回來。
小魚兒沒想到他真能找到吃的,到桌邊一瞧,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青菜面和兩個煎蛋。
面條的賣相還好,雞蛋卻煎得焦黑,還能看到蛋殼。
手藝這麼差還要逞強。
小魚兒暗歎一聲,心卻軟得一塌糊塗。他各自嘗了幾口,青菜是夾生的,面條寡淡無味,雞蛋又鹹又苦。
在花無缺忐忑又期待的眼神中,他說:“和名廚相比你還差了十萬八千裡,但第一次下廚能做成這樣,已經很不錯了。”
花無缺在廚房試驗了幾次,那味道他自己都難以下咽,隻覺下廚比最複雜的武功秘籍還要難上許多。這是看起來最成功的一次,他怕耽擱太久,沒來得及嘗就端來了。
能得到這樣的評價,自是欣喜。他也拿起筷子嘗了嘗,随後神色黯淡幾分,作勢要将餐盤端走。
“味道不好,還是算了。”
小魚兒聞言用胳膊圈起了碗,嘴裡含着面條含糊道:“不行,我還沒吃飽呢!”他咽下口中的食物,接着說:“我們一人一個把煎蛋分了,面條是我的,你做的飯還不許别人吃嗎?”
他方才的評價半真半假,頭次下廚就能将食物做得可口的人不少,花無缺卻不是。那人武學造詣很高,于廚藝上卻不大有天賦。
一個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公子,不聲不響地為他下廚,衣服上沾了煤灰都沒發現。笨拙又真誠,總能亂人心曲。
“我不是這個意思……”
花無缺瞧見他認真護食的模樣,無奈笑了起來,心底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鮮活與充實。
他在這一刻後知後覺,不再有三月之約裡交織着生死的怅懷,取而代之的,是在未來的悠久歲月裡,一同體會平凡的人間煙火。
小魚兒吃完面,胃不再疼了,他将屋内的燭火熄了兩盞,踩着被子翹着腳,懶懶地躺在床鋪裡側。
花無缺坐在外側,身邊的人閉着眼,問他說:
“你覺得你的性命是可以随便舍棄的嗎?”
花無缺喉結輕動,低聲道:“……不是。”
小魚兒努力将怒火平息下去,讓自己聽起來不那麼失控:“那你還喝蘇櫻給的毒酒!”還試圖拒絕解藥。
“我并非……”
花無缺簡略說了與蘇櫻的賭約,小魚兒聽完,冷笑幾聲,生生忍下了跳起來質問他的沖動:
“花無缺,你太容易相信别人了。她既來殺你,必然要做好萬全準備,很有可能兩杯都是有毒的。”
“決鬥是我們之間的事,不論輸赢都該光明正大地比過,外人不可以插手。”他笑了一下,笑容一放又收,看向花無缺,“她不懂,我以為你是明白的。”
從他們陌生到相識,那場對決就無形地纏繞在他們之間,決鬥由十八年前的仇怨而起,便該由他們親手終結。
如果花無缺真的因毒酒而死,邀月宮主的計劃被打破,形勢将無法控制。
花無缺承認,自己的确太沖動了。
“抱歉。”
小魚兒深吸一口氣,好半晌才按下起伏的心緒,沉聲道:“算了,不完全是你的錯。”
想起當時的情形,花無缺心裡五味雜陳:“蘇姑娘也是真心實意幫你,你……别太生氣。”
越是這樣說,小魚兒心頭那股無名火越是蹿得厲害。他翻身面向牆壁,語氣不善:“她差點殺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