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誰?”
“你不記得我了嗎?”一個穿着肥大的病号服的小孩手舞足蹈地比劃着,袖子還跟着他的動作晃着,“不是你把我救下來的嗎?在那條河!”
似乎是由宿醉帶來的頭疼,女人拍了拍自己腦袋,冥思苦想了好一陣子,終于是把眼前這個渾身上下幾乎被繃帶遮蓋完的活蹦亂跳的小家夥跟那具在河面上看到的“浮屍”對上号:
“啊,是這樣啊……你一個人來的?家裡人呢?”
“家裡……隻剩我一個人了……”他伸手,抹了把眼角并不存在的眼淚。
瞧瞧,這說變就變的臉色。
搭配上刻意為之的、微微顫動的肩膀,還有垂泫欲泣的神情,好似多年的老戲骨。
在他還在賣力演出的時候,對面那位并不是很想接戲的對手戲演員挑眉,看來,自己貌似救了個……麻煩?
“不對,”她皺起了眉頭,語氣倒是比開頭緩和了些,“你一個人是怎麼找到這裡的?”
這從天而降的小惡魔顯然深谙折磨人的法則,露出一個微笑:
“你猜?”
下一秒,門“砰”地一聲關上了。
直到劉海被這陣強烈的風掀開翻出額頭,感受着鼻尖近在咫尺的冰涼觸感,他這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策略完全失效了。剛剛那個女人就這麼、就這麼把門關上了……?
是我不夠可愛嗎?掐了一把滿滿膠原蛋白的臉頰,這個答案排除。
還是看起來不夠可憐?可他光是蹲在路邊都有人給他錢!這個也排除!
……所以,是年齡問題?他試探性小聲重複了先前幾句話,還沒開始變聲啊……
——那就是這個女酒鬼鐵石心腸!
但如果真的是鐵石心腸,又怎麼會多管閑事給素昧平生的陌生小孩墊付醫藥費?……還白白壞了自己的好事。
一步之遙啊!
想到這裡他越想越氣,明明可以靠着小伎倆打開這扇防盜性能幾乎為零的門,偏要咬着牙繼續敲門,賭氣似的故意在人來人往的傍晚提高音量:
“你不放我進去我今天就隻能露宿街頭了!”
“……”
“嗚嗚嗚,我一個人醒來就在那種地方,說不定已經被賣了器官!你好狠的心,怎麼可以把我一個人留在那裡……”
“……”
“你救了我,我還沒跟你道謝(加重音)呢,求求你了,快開門吧……我真的隻是想說聲謝謝……”
“……”
一連串話術連哭帶唱哀轉久絕,都不帶重樣的,足足持續了有五分鐘,他感覺自己嗓子都快冒煙了,心中忍不住暗自罵道,看,都怪你多管閑事!你的報應就是我!
正這樣想着,“唰”,門開了。
或許是對他這套層出不窮的話術的肯定,亦或者意識到繼續裝鴕鳥下去隻會收到來自房東和樓上樓下鄰居的群情激奮的罵街,女人靠在門框上,手裡提着一罐新開封的朝日,俨然一副看戲看到底的模樣。
“……你要放我進來了嗎?”他弱弱開口道。
“不要。”
“你難道忍心把我一個人關在外面嗎?”
看着這小孩故作可憐的模樣,她笑了出來,甚而至于打了個酒嗝:
“忍心。”
他隻能眼看着這女人潇灑轉身,結果走兩步又退了回來:
“剛剛忘了問你,什麼時候能還錢?”
隻見那雙鸢色的眼眸瞬間瞪得溜圓:
“你怎麼還要一個小孩子的錢?!”
她的嘴角噙着笑意,一手叉腰,話語裡意有所指:
“像你這種小鬼,随便賣點慘弄點錢不是很容易麼?”
“你怎麼能這麼看我?”像是受了好大的傷一樣,這回他的語氣倒是真的可憐兮兮了,“我兜裡一分錢都沒有,一個人孤零零地從那種地方醒過來,你知道我有多害怕嗎?”
此乃謊言。
緊接着,他感到一陣風從耳畔掠過,幾乎快到看不清楚動作。
直到被困在牆角,隻能眼睜睜看着那近在咫尺的、夾帶着廉價酒精氣息的面龐向自己靠近,此時他才看清那道疤痕的縱深,幾乎像是被誰用匕首用力刺下似的。
他聽見女人的聲音在耳畔回響:
“喂,小鬼,我不管你是有什麼目的,光看你溺水時穿的那套衣服就知道你根本不是什麼家裡沒人的小可憐,要走要留是你自己的事,缺路費我可以給你,别再打擾我了。”
說着就在病号服的口袋裡塞了大大小小面額不一的鈔票。
這次,門是真的關上了。
“……濫好人。”他低聲道。
好俗套的情節。
……
人對很多沒擁有過的東西都帶有濾鏡。
那是一個平常的夜晚,窗外淅淅瀝瀝下起了雨,門口那顆裸露在外的燈泡不知何時亮起了燈,門開了條縫。所剩不多的鈔票被一張張分開,整整齊齊塞在堆疊的每個空酒瓶裡,像是個并不惡劣的玩笑。
顯然,那孩子并沒有去買車票。
她搖晃着沒剩多少的酒瓶,剛要轉身下樓,就看到了蜷縮在樓道裡的一小團,以及周邊同樣亂七八糟擺放的空藥瓶。
沒買車票,而是買了……藥?
戳了戳,冰冷的。
沒動靜了。
他隻是用衣服在地上打了個地鋪。
“……去他媽的。”
故事就是這樣開始的。
緊急洗胃的結果讓她收獲了迄今為止又一筆頗為可觀的債務。
曾經一度放棄人生的孩子活了下來……接下來,今後該怎麼辦呢?
不過,總有辦法的吧?
至少比去死簡單。
紅發的女人在急救室門外枯坐了一整晚。
“你救了我,你害了我,你讓我不能與他們團圓,你讓我撿起這份該死的責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