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琴音完全沒有心。”

君陌玉眼睫微顫，笑意有一瞬間僵住，他偏頭，握琴的指尖微緊，意味深長笑道：“九清同學為什麼會這麼認為？”

玄九看着君陌玉，那雙琉璃色的眼瞳澄澈卻冷淡，彷佛能穿透一切虛僞與粉飾。

“因為太幹淨了，幹淨到……沒有任何感情。”他語氣平淡，像在陳述某個不重要的事實，手指微微摩挲着琴弦，泛紅的指尖透着一絲靡麗。

君陌玉低笑一聲，那笑聲含着幾分難以分辨的意味，他将小提琴收回，看似無所謂地輕描淡寫道：“也許我隻是習慣了隐藏情緒。”

“為什麼要隐藏？”玄九掀起眼睫，淡淡掃過君陌玉柔和的俊美面龐，擡手一指：“就連現在的笑容都很虛假，會長，你不累嗎？”

那瞬間，君陌玉的笑容終于有了細微的裂痕。

玄九起身，從他身邊走過，語氣輕描淡寫：“那首曲子你拉得很好，但可惜，隻是一場空有技術的表演，沒有靈魂。”

這話沒有任何修飾，如同冷劍一樣直指核心，君陌玉的背影筆挺如常，卻在玄九道出“沒有靈魂”時，肩膀微不可察地繃了一下。

那是個多麼矛盾的人啊，外表雪白高潔，性情卻又充滿敵意與防備，像一把藏鞘的刃，甯折不彎。

但偏偏，就是這樣的人，能輕易洞悉所有情緒，輕易擊碎他無懈可擊的假面。

玄九自顧自地坐在純白鋼琴旁柔軟的琴椅，随意靠在琴蓋上，撐着頭神情惓懶，放松的如同一隻矜貴的白貓。

“會長難道沒發現嗎？你演奏時，并不開心，就如同你的笑，并不是發自内心的笑。”

君陌玉難得動搖了，他擡手捂面，啞然失笑，他再一次清楚的認知到，在少年面前，所有的僞裝都是無用功。

“我認輸。”君陌玉摘下眼鏡，自嘲地輕哂。

身為君家長子，備受家族期待的君家少爺，自幼懂事時便比同齡人更加清楚，若想維持自身的家族地位，就必須舍棄掉一些無謂的私人情緒，将自己僞裝的滴水不漏，以謀取更大的利益。

君陌玉永遠是五大世家裡最優秀的存在，是小輩之間的模範與憧憬的對象，是同輩眼中完美得令人挑不出錯處的學生會長，高貴優雅如同王子一般。

這樣完美無缺的人，卻偏偏在玄九面前失去一切光輝，暴露出面具底下的真實。

他的人生從來都是計算過的，從出生那天起，琴棋書畫、武學商道，每一樣學習無不完美，連情緒都得拿捏得體。

他并不是天生就愛笑，隻是知曉失落與脆弱是會被家族貼上“無用”與“蒙羞”的标簽，所以被禁止外顯。

“我還以為我僞裝得很好。”君陌玉低聲道，語調如夜雨輕落，沙啞卻清晰，“在大衆眼裡，對我的評價從來都是完美的。”

玄九偏過頭，靜靜看着他，他沒出聲，甚至連神情也未曾改變半分，卻讓君陌玉覺得，這份沉默比任何言語都來得鋒利直白。

“可你卻一下子就看穿我了。”君陌玉轉過身，望向雕花窗外光影斑駁的景色，窗外幾隻白鴿不知何時飛起，漫天的羽翅在陽光下泛着光，像被拉緊的琴弦，總有一天會崩斷。

玄九掀開鋼琴琴蓋，手指随意在琴鍵上按了一下，清脆的琴音回蕩在空氣中。

“被看穿很可怕嗎？”他淡淡問道，像是在說一句與自己無關的話。

君陌玉搖頭：“不可怕，隻是……從來沒有人真正看透我。”

“那你現在怕我嗎？”

這句話帶了幾分似有若無的挑釁，像一根羽毛，輕輕撩過君陌玉内心最敏感的角落。

君陌玉低聲笑起來，這一次的笑沒有了僞裝，也沒有了計算，他擡起頭看向玄九，眼裡是前所未有的輕松與坦白。

“當然。”他說，“但也謝謝你，這還是我頭一次，不需要扮演完美的學生會長，還挺新鮮。”

玄九沒應聲，視線落在琴鍵上，睫毛微垂，他不喜歡别人說謝謝，謝意裡總藏着一層道不明的負擔。

窗外的風輕輕吹過，一首奇異恩典的餘音早已散盡，但某種東西卻無聲無息地落入了琴房之中。

是情緒的裂縫，是僞裝的剝離，是兩個天差地遠的靈魂短暫地靠近。

良久，玄九緩緩開口：“我隻是實話實說。”

“會長就是會長，無論你是什麼樣子，在我眼裡都是君陌玉，沒什麼不同。”

少年的嗓音平靜，冷泉般透徹，卻如一束光，劃破了會長一貫完美無缺的面具，君陌玉心尖微顫，止不住地感到欣喜與一絲莫名的慶幸。

“而且……”玄九冷冷道：“我最讨厭惺惺作态的家夥。”

君陌玉站在原地，握着眼鏡的手指一緊，又松開，終于放聲笑了出來，笑聲裡有一絲釋然。

——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因為被拆穿而感到輕松。

他眼底漫着無盡笑意，坐落于白發少年身旁，兩人肩并着肩靠得極近，卻始終維持在一個和諧不越界的距離。

“九清同學有彈過鋼琴嗎？”君陌玉側頭，束起的及肩長發垂落而下，晃蕩着眩目的白金碎光。

“沒有。”玄九淡淡回道。

“我教你吧。”

沒等玄九答應，君陌玉修長的手指已經按在琴鍵上，琴音清脆，節奏單純明快，一首《小星星》傳入玄九耳裡。

一曲畢，君陌玉含笑看了過來：“九清同學要不要試試看？”

玄九沒聽過這首曲子，但不妨礙他依樣畫葫蘆地演奏一遍，他天生就對音律有着極高的敏感度，一首簡單的《小星星》被他大差不差地彈奏出來。

“不錯，看來九清同學有學鋼琴的天賦。”君陌玉如同一位對學生抱有高度期待的老師，話語滿是鼓勵與贊賞。

玄九盯着黑白琴鍵，思索着将《無心》借由鋼琴彈奏出來的可能性，他拿起畫滿标注的琴譜，指尖試探性地敲在琴鍵上，神情專注地演奏了起來。

君陌玉怔怔看着沉浸在音樂世界中的玄九，細細描摹少年精緻的側臉，陽光似乎格外偏愛他，銀白的發絲如瀑，陽光灑落将少年周身鍍上一層白光，神聖高潔不可侵犯。

君陌玉專注盯着少年，耳邊是生澀不熟練的琴音，明明彈得不算出色，卻令他久久移不開視線。

——咚咚、咚咚。

強而有力的心跳聲隐沒于琴音之下，君陌玉擡手按住心口，指尖掠過心跳最明顯的位置。

……這裡，正前所未有的悸動着。

每一次的跳動，都因身旁少年而起。

他突然舍不得放手了，白鴿的羽翅是如此奪目耀眼，令人心生貪念，渴望觸碰那對潔白的羽翼，将其攀折下來，日日夜夜把玩欣賞。

但白鴿生來便向往自由，即便伸長了手，依舊徒勞，隻能得到一截純白尾羽。

君陌玉眸光微閃，感受着陌生的悸動流過心間，陽光過于耀眼，連同身旁的少年也更加燦爛。

他緩緩閉上眼，任由一顆心與少年的琴音相互共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