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天氣有些涼了,這間屋子透不進一絲陽光,更是陰冷。
季隐真剛睜開眼,便感到身上酸軟,不知是躺了多久。
他揉着發麻的臉,推開了窗,一陣涼風吹了進來,他此時身着中衣,打了個顫。
一眼望出去,高牆厚門,透進院中來的陽光微乎其微,一片寂冷。
這裡是他做弟子時居住的院子。
此時他才漸漸回過神來,向身後環視一周,這裡是他的寝卧。
裡面的東西擺放依舊,幹幹淨淨,小幾上的香爐中,緩緩飄出一縷安神的白煙。
這屋子沒什麼特别之處,所有東西都照着原樣擺着,私人的東西一件也看不見,大也和季隐真沒什麼私人東西與規規矩矩的性格有關。
與之相對的便是封雨星,吃一半喝一半的東西與髒衣服髒東西随處可見,偶爾興起打掃一次,也不盡幹淨。
他将衣架上挂着的衣裳穿上,轉身出了門,院裡隻有他一個人,他又推開大門,陽光傾瀉而入,将整個院子都照亮了。
他們居住的院子在流明宮的最西邊。
西邊的院落幾乎沒什麼人來,因為這邊住了兩類人。
西南邊的是季隐真等人,西北邊的是老宮主的妾室們。西北邊有專門的侍仆伺候,西南邊老宮主不許閑人靠近,因此,季隐真走了許久才看到坐在檐下嗑瓜子閑聊的兩個人。
他們說得正歡,沒注意到季隐真,直到季隐真出了聲,他們才雙雙看來,一下子從樓梯上彈跳起來。
季隐真道:“霍行知還在不在?”
流明宮的所有侍仆是經過霓歡的威逼利誘,早就安排好了口供,立即回道:“回少宮主,霍公子他不在了。”
季隐真就想到這是個結果,忍着心中的失意,道:“是走了還是……”
後面的話,季隐真沒有說出來。
侍仆瞧着季隐真的臉色,語氣嘗試:“霍公子已經離世了。”
季隐真心髒猛地一緊,眼前發黑。
季隐真捏了捏自己的眉心,道:“我睡了幾天?”
侍仆道:“七月初九您病倒,今日是十五。七天了。”
季隐真出了會兒神,道:“霓歡和良遠呢?”
侍仆道:“大小姐已經回去了,昨天下午動的身,離開前還囑咐我們要好好照顧少宮主呢。良侍衛……他此刻應該在院中練功。”
季隐真點點頭,向主殿的方向去了。
他心不死,非要親眼看一看空空如也的床鋪才甘心。
這裡的門已經修好了,裡面的物件和往日一樣擺放着,唯一的變化,就是少了一個霍行知。
季隐真在自己的床上翻了翻,找到那隻木簪子,摸了摸,放進袖口裡面,又呆站着看了半晌的床,不知道在想什麼。
出神中,聽外面有腳步聲漸進,接着一頓,跨過門欄走了進來,來到季隐真身後。
季隐真頭也不回:“我這次睡了很久。”
良遠道:“你自己去問霓歡。”
季隐真轉身就走了,良遠叫他,季隐真回頭。
良遠依舊是那身黑色的布衣,抱着手,神情冷冷的。
“她是為你好,你别去怪她。”
季隐真盯着他看了半晌,道:“霍行知死了。”
良遠臉不紅心不跳地撒謊:“死了,埋在後山。怎麼,你要去看看?”
事到如今,季隐真也無心去追責霍行知到底是因為三人不肯聯系靈霄山而被拖死了,還是聯系了靈霄山但霍行知沒有撐到那個時候。總歸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在他身邊,想對他好,與他交好的人,左不過都是這個結局。
季隐真的心情産生了一絲動搖。
……是不是不在他身邊,就能避免死去。
清晨的冷風撲在季隐真的臉上,又輕輕地飛走了。
他的聲音向往常一般清冷:“去吧。”
此時是上半午,有些冷,又因為是個響晴,一冷一熱,走在外面倒也舒坦。
良遠帶着季隐真來到了流明宮之外的後山上,遠遠看見平地立起一座石堡,石堡前立着一塊花崗岩的墓碑,上面刻着幾個字:霍行知之墓。
季隐真的喉頭一緊,眼中竟有些酸澀。
良遠朝那裡揚揚下巴,道:“那裡就是了。畢竟他不是流明宮的人,就把他安排在這裡了。離得也不遠,你想來随時可以來。”
秋風掠過樹梢,頭頂上的樹葉簌簌響起,發黃的葉子落了下來。
今日不同往日,上一次見霍行知的時候,那麼大的風卻也卷不走幾片樹葉,此時已滿地枯黃。
季隐真拿走落在墓碑上的一片落葉,彎下腰,像那晚摸他的臉一般親昵地摸了摸墓碑。
見此情景,良遠心中升起一絲不忍。思量片刻,出聲安慰道:“你也不要太難過了,你們終究不是一路人,早早分開,也未免是壞事。”
季隐真淡淡答道:“我知道了。”
之前提起送走霍行知的話,季隐真必定要維護一番,如今這般淡然,倒讓良遠有些不自在了。
難道季隐真瘋了?怎麼如此淡定?
良遠腦中冒出這個想法。
他正胡亂揣測着,季隐真忽然回頭望向他,道:“我想見他最後一面。”
良遠心髒猛地一跳,但面上不動聲色。
霍行知被他們拉到野外活埋了,而怕被從屍體上看出死亡原因,他們又在此地建造了一座墳墓掩人耳目。季隐真要看,肯定是不行的。
就算他現在接受了現實,發現霍行知是被他們活埋而死的,肯定會生氣。
雖然季隐真生氣沒什麼後果,但霓歡良遠封星雨還是不想搞壞自己在季隐真心中的形象的。
良遠額角抽了抽,道:“他已經入土了,你這種行為在人界叫掘墳,有深仇大恨的人才這麼做。點兩柱香算了,讓他安息吧。”
季隐真也沒答應,也沒有拒絕。
他再次看向霍行知的墓碑,從袖口裡掏出兩隻紙兔子,放在霍行知的墓碑前。
兩隻紙兔子一寸的大小,惟妙惟肖,挨在一起,一動不動。
季隐真笑了笑,起身道:“回去吧。”
良遠查看着季隐真的臉色,道:“你不再待一會兒了?”
季隐真搖了搖頭,道:“魔君大人說,過去的事情就讓它過去吧。原來我這樣的身份隻會讓别人痛苦難做,我忽然明白你們的勸告了。”
“正道做好事,魔道做壞事,我已經做了壞事,便永遠不能和正道在一起,哪怕我沒有害人之心,依舊會拖累别人。”
“那天那般向你們争吵,真是對不起。你告訴霓歡,讓她不要生氣,也不要哭,下次見面的時候,我向她當面道歉。”
季隐真說完便走了。腳步輕快,沒有停頓,沒有滞留,也沒有回頭。
本該松一口氣的良遠,此刻一顆心卻極其少見的沉重。
這一刻,他想說很多話,卻通通堵在胸口之中。像少年時,将諸多眼淚中的質問疑問,一個字一個字地咽了回去。
在原地呆站良久,他忽地輕蔑一笑,邁步向流明宮走去,一邊走一邊輕歎:“覆水難收啊。”
老宮主去世後,季隐真總喜歡在早上,天剛剛亮,很多人還沒醒來的時候四處走走。
以前被關在院子裡練功,倒是從來沒好好看過這裡的風景,住了六年,一切卻都很陌生。
那時候一個人很好,現在一個人也一樣。但總歸是有些失落的。
他的一顆心悶悶的,不知不覺走到了當時來找霍行知的那個水榭,這裡一切照舊,就連湖面也依舊靜悄悄的。
季隐真在平台上四處看了看,最終在水榭的大門前止步。
他擡頭看了看,擡手将這扇塵封已久的大門推開,一時間,投射下來的陽光中盡是顆粒的灰塵在漫天漂浮。
裡面的物件也盡數落了一層灰,此時卻因為陽光的照射而重新變得鮮活起來,似乎能從中看出當年人來人往的情形。
季隐真隻站在門前看了看,并不進去。看完了,他便關上門,坐在欄杆上面,身體朝向湖面,恰好讓陽光照在他身上,不禁眯了眯眼。
他坐了很久,身上被曬得暖烘烘的,他很喜歡曬太陽的感覺,此時周圍寂靜無聲,更讓他覺得身體和心靈無比的甯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