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半晌,他才結結巴巴地開了口:“喂,真的,你不是吧······我說,你不是······你是海邊人,對吧······嗎?”仿佛舌頭不受大腦控制一般,他的每個音節都像斷線的風筝般在海風中上下飄忽。
“當然是。”程鸢嘟哝道。她雙手攀住身後網牆的網眼,一條腿搖搖晃晃地擺蕩。忽地,她一腳踢中身前地磚凹縫中聚積而成的小水窪,揚起一片水花。
他們靠在網牆上,在鋼絲網上壓出兩個小小的凹坑。“喲,擱這練窩心腳呢?這一腳可是真踹進我心坎裡了。”俞躍瞥了一眼她那不安分的腿,眉頭微微皺起,“真有你的程鸢,這名字是一點不帶錯的,你可真是個冤家。聽兄弟一句勸,離海遠着點吧,不然早晚給你滑下欄杆摔海裡去。”
自知理虧,但程鸢還是小聲提醒道:“欄杆下面有水泥墩子擋着,滑不下去的。”她的辯解換來的是一個音調降了八度的“哈?”。俞躍眉心緊鎖,掀起眼皮看了她一眼,接着便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水珠,朝某個方向走去。
“喂,你去哪?”程鸢下意識地詢問道。
“我去哪?”俞躍停下腳步,回過頭。他面無表情地複述了一遍她的問題,随即嘴角一垮,擺出一副兇神惡煞的嘴臉,“我去買杯最苦的涼茶,然後趁熱潑你身上給我自己去去火,我去哪。”雖然嘴上毫不留情,看上去甚至透着點聲色俱厲的意思,但從旁邊的小賣部裡轉悠一圈出來,他手裡多出來的卻是一根黃澄澄的棒冰。隻聽“啪嚓”一聲,俞躍将棒冰一掰兩半,而其中的一半又被他轉手抛給程鸢。
手忙腳亂地接住這天外來物,程鸢低頭看看自己的腳下,又看看半倚在停放在一旁的自行車上的俞躍,用眼睛丈量着兩人之間相隔不過幾步路的距離。沒能忍住心中的疑惑,她出聲問道:“謝謝。可是這點距離,用手遞過來不是更簡單一點嗎?”
“得了,哥們可不敢靠你太近,真是怕了你了。”俞躍叼着棒冰,從鼻腔裡噴出一個忿忿的鼻音,“說真的,我還以為剛才看你差點摔倒,就是我這短暫的人生當中心跳最劇烈的時候了。但我一想到你這見鬼的旱鴨子之前還敢天天扒着欄杆‘吹海風’,我的心跳又不禁加速了。哥們暫時還沒有年紀輕輕就心律失常的打算,保險起見,咱倆還是遠着點好。”他的聲音裡有種刻意強調的冷淡,但在個别關鍵詞上還是不免破功,流露出他隐藏在克制背後的咬牙切齒。“生活在海邊,難道不是更應該明白大海的威力嗎?”
握在手裡的棒冰凍得她指尖發麻。程鸢張了張嘴,卻隻是伸出舌頭舔了舔自己幹澀的嘴唇,好半晌沒有回答。“我知道的。”終于,她說道,聲音聽起來有些發悶。程鸢低下頭,看着自己的腳尖,“我知道的。”她用更輕的聲音又再重複了一遍。
“對不起。”她輕聲說。并非真有多麼不知好歹,非要作踐别人的一片好心,程鸢心裡清楚,自二人發生誤會的那天晚上以來,俞躍的一切舉動,包括他此時的憤怒,全部都基于對她的關心。她垂着眼,淺淺的夜色像是附着在睫毛上的覆羽,随眼皮的低垂而收攏在睫毛下沿,将程鸢的大半張臉掩藏在陰影中。
見對方一副垂頭喪氣的樣子,俞躍咬了咬嘴邊的塑料殼。在一陣沉默後,他突然取出嘴裡的棒冰,開口道:“是為了看你出醜。”他這話說得前言不搭後語,牛頭不對馬嘴,顯得相當莫名。
“什麼?”程鸢下意識地問道,她擡起頭,露出自己困惑不解的臉。
“之前說的那些是在開玩笑。我把棒冰扔給你就是為了看你手忙腳亂地出醜。”俞躍說,用極為平靜的語調陳述着令人發指的言語。
“俞、躍,你······你這人······”程鸢一字一頓地咬着他名字的每個音節,但除此之外,她一時竟想不到自己還能說些什麼。她從未對“無語”這個詞彙有過如此深刻的切身體會。
“嗯,幹嘛?”俞躍依然如故,叼着棒冰閑适地應了一聲,絲毫不被她聲音裡的威脅所恫吓。
瞪了他一眼,程鸢終于從語料庫裡為自己找到了一個合适的下文,“扭曲。”她擠出一個二字詞,然後便把棒冰放進嘴裡,惡狠狠地嘬了一口。
剛從冰櫃裡取出的棒冰凍得相當嚴實,讓人不得不動用牙齒,将這堅硬的冰塊磨碎成足以吞咽的大小。咀嚼着從塑料殼裡咬下來的一小截棒冰,俞躍動了動喉嚨,咽下口中的冰渣。凍得發麻的舌頭緩了好一會兒才重又恢複知覺,酸酸甜甜的水果香味浮現在他的味蕾上,是菠蘿。
“這是給你吃的嗎?”他說。
程鸢聞言瞪大了雙眼,她将嘴裡的半截棒冰從牙縫間取出,沒怎麼被口腔的溫度融化便被急急咽下的棒冰,凍得她又是好一番龇牙咧嘴。好不容易空出嘴來,程鸢這才得以将自己滿腹的難以置信化為口頭上的言語:“這不是給我吃的,那你給我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