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very cloud has a silver lining”，在初中時的英語考試中，程鸢曾看到過這樣一句話。這句英文諺語直譯過來的意思是：“每片雲朵都有一道銀邊”。或許是為了更便于學生理解，在考試後的講評環節，老師給出了另一個更符合中文語境的翻譯。程鸢仍記得那個下午，年輕的女老師用自己清隽的字迹在黑闆上一筆一劃寫下的闆書：“天無絕人之路”。
“小鸢。”耳邊傳來母親的呼喚，她正在休台風假。在“雷公”的威勢下，海城的上班族們大都迎來了或長或短的假期。“過來跟外婆他們說會話，然後我們該出門買東西了。”在舅舅的幫助下，二老用網絡給女兒撥來了視頻電話。時隔多年的台風登陸，讓遠在外地的家人們很是擔心海城的情況，他們憂心家中小女兒和外孫女的安危，也挂念周圍老朋友們的狀況。
“來了。”按動遙控器，程鸢關掉了電視。
即便竭力做了防護，但面對大自然的偉力，人力也存在極限。樹木、汽車、遮雨棚，乃至高樓的幕牆玻璃，無不俯首帖耳地拜倒在“雷公”暴虐的狂風之下，此時正雜亂無章地橫倒在街頭。人們一磚一瓦構築出的家園，仿佛又重新回歸千百年前的模樣——在成為人類的聚居地以前，南國大陸山林環繞、毒沼遍布，乃是一片荒蠻。
在馬路上一片由斷枝殘骸構成的原始叢林中，一群人正進進出出。他們手提油鋸肩抗鐵鍬進入叢林，轉眼又擡着幾截鋸斷的樹枝走出來，他們身着标志性的橙紅色消防服，背後的反光帶上印有“濱城消防”的字樣。受強台風“雷公”影響，海城嶺城等多地告急，根據省委省政府的工作部署，鄰近各市紛紛調派市消防救援支隊精銳力量，第一時間組建跨區域救援突擊隊，星夜兼程馳援受災地區，全力投入搶險救災工作。
這些來自濱城的消防員埋頭苦幹似乎已經有好一會兒了。他們蹚着水退去後殘留一地的淤泥，褲腿和靴子上結着幹透的泥闆塊，制服上也布滿星星點點的泥花，手套則更是泥濘不堪，看上去頗為狼狽。
在這群消防員中還夾雜着不少身着便服的海城市民，他們自發地投入到搶險的隊伍中來。不光青壯勞力，其他人也在用自己的方式，盡己所能地為自己的家園出一份力。一輛小三輪車慢悠悠地晃了過來，有幾個人跟在車後，在不時的颠簸中小心翼翼地護着車鬥上裝載的幾個不鏽鋼大桶。沒蓋嚴實的蓋子下方飄散出袅袅煙氣，隔着大老遠便能聞見一股熱騰騰的飯香。
“弟啊，歇一下歇一下。”一個老太太招呼着。幾個中年人模樣的男男女女将車停在路邊，揭開不鏽鋼桶的蓋子，往一次性餐碗中裝填足夠分量的飯菜。或許是擔心這點心意也會遭到拒絕，他們躲在後頭，隻讓老太太獨自出面同消防員們交涉。隻見她不容分說地将裝好飯菜的餐碗塞進正在路旁歇息的消防員懷中，操着一口夾生的普通話說道：“家裡給你們炒了點菜哈，吃！”
面對當地群衆突如其來的好意，消防頭盔下那張曬得黝黑，看起來頗為堅毅的臉龐顯得有些無措，一個火裡來雨裡去的男子漢眨眼之間又變回了青澀稚嫩的毛頭小子。他下意識地把頭轉向其他年長的消防員，背着老太太又是皺眉又是擠嘴，瞪大了眼睛試圖用面部表情向戰友們征詢一個穩妥的應對措施。
“看我們幹嘛啊？和人家說謝謝啊。”在他期盼的目光下，另一個消防員走了過來，一巴掌拍上他的後腦勺，在他結結巴巴的“謝謝”聲中，替年輕的戰友接過了老太太的話茬。“奶奶，這都是您做的啊？啊？真是啊？哎喲！您這手藝聞着可香。真是不好意思，勞您費這麼大心思，太謝謝您了。哎呀！”隻見他猛地一拍大腿，聲音裡有着過于充沛的熱情，“是哦，現在這會兒咱們這邊這豆角正當時哦。這個好這個好，這小子肯定好這口，你說是不，小王？”
聽見戰友飽含興奮與誇張的語調，小王猛地低頭看向自己捧在手裡的碗，随着他雙手逐漸加劇的顫抖，幾根蓋在鹵肉下的豆角終于露出了馬腳。小王久久凝望着自己手裡的碗，一時間，千言萬語化作眼中的一片深情。
“瞧瞧，瞧瞧，還是人家準備周到，你這大老遠的過來幹消防，這豆角······哎，你們那邊管這叫什麼來着？豆橛子是吧？這豆橛子今年差點被你······不是，差點給你斷頓了。啧，這食堂，該罰。回頭我就去說說他們，這都怎麼做的飯呢。”對方沖小王擠擠眼睛，笑得促狹，“咋了，給你樂傻了？這眼睛死盯着都不舍得眨的。别介啊，我看人那桶裡還有挺多，你要這麼喜歡，咱要不再添點？”
小王聞言立即擡起頭，他先是謹慎地朝老太太那送去一瞥，見她正招呼着其他人，注意力暫時不在此處，這才一邊繼續小心觀察，一邊蠕動着嘴唇，用氣音朝戰友噴出一串色厲内荏的優美中國話：“滾滾滾，哪壺不開提哪壺！”
一圈招呼下來，老太太又轉過頭來關心起自己最開始搭話的那個消防員，他看起來尤為年輕，一臉的稚氣未脫。見她走近，小王急忙起身迎了上去，嘴裡還裝着一腮幫子沒來得及咽下的飯。“再給你們裝點涼茶，喝了不生病哈。不要好好來我們這幫忙，哎喲，回去到濱城那反而帶了病氣了。”老太太手裡端着一個紙杯，又是以不容分說的姿态塞進他手裡。“弟啊，好喝不好喝啊？”她表情關切地詢問道。
小王喝涼茶的方式頗有種北方漢子的粗犷豪氣。隻見他捏着鼻子，一閉眼一跺腳，就着嘴裡的飯往喉嚨眼裡倒，一杯涼茶頃刻間就見了底。攥着手裡的空杯子，他看看身邊一張咧開的大嘴自始至終就沒合攏過的戰友，又遙遙眺望一眼捧着碗在不遠處蹲開的其他戰友，他們被太陽和烈火炙烤得黝黑的臉上隻有一口大牙格外閃耀。不知小王想到了什麼，他吞了吞口水，再開口時眼裡竟隐約有水光閃動。
“好······好喝。”小王緩緩開口道。
“好喝？”老太太睜大了眼，“哎喲，你覺得好喝啊？好好好，哎喲，難得你們年輕人喜歡喝這個，你要覺得好喝，阿奶給你多盛點。”伴随着老太太欣喜的語調，周圍傳來了毫不掩飾的噴笑聲，小王下意識握緊了手裡的紙杯。
替他将紙杯遞給老太太，戰友的手搭上了小王的肩頭。沒有抵抗同伴從自己手裡取走杯子，小王的手卻久久沒能放下，像是徒勞地想要挽回什麼，正方便了老太太把接完涼茶的紙杯再次塞回到他的手中。環顧四周，在周圍人充滿歡樂的炯炯目光中，在肩頭隐有青筋浮現的手掌下，小王顫顫巍巍地幹掉了自己的第二杯涼茶。他放下杯子，迎上了老太太更為熱切的注視。
“弟啊，你還要不要？”她問。
“好了，媽啊，涼茶喝多了也不好。”一名在三輪車旁忙碌的婦人擡起頭，用胳膊擦擦頭頂的熱汗，空出手來阻攔母親過度的熱情，“給人家灌那麼多涼茶，他們還要不要吃飯了。”
“可是這個後生弟說他喜歡嘛。”老太太嘟嘟囔囔地抱怨，有些不甘心地再度詢問道：“弟啊，涼茶還要不要？”
“不用了奶奶，夠了夠了。”老太太的普通話聽起來實在難懂，但小王竟好似大徹大悟般豁然貫通，一聽她這話，便屁股針紮似的跳起來急急擺手。
雖然遭到拒絕，但老太太倒也不惱，拉着小王的手上上下下仔細打量着他，“真是乖仔啊。弟啊，你是濱城的？”她問道，“你這個普通話講得很好哦！”
“哎哎，奶奶小心！小心！别弄到你了這鋸子。”先扶着老太太離放置在一旁的鋸子稍微遠了點，小王這才開口道：“我不是濱城的，我是山東的家裡。隻是在濱城那邊當消防員。”他臉上的表情看着有些許腼腆。
“山西？”
“東！山東。太行山東邊。”他耐心地糾正。
“哎喲，那麼遠啊？那是北方了哦？”她一邊說一邊左右看看，似乎是在尋求周圍人的肯定。
“對，是北方了我們那。”
“從那麼遠過來，哎喲，艱苦啊。你家裡怎麼舍得嘛。”老太太叨絮着，又開口問道：“弟啊，你幾歲了，結婚沒？”
小王一下鬧了個大紅臉，嘴上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見狀，他的幾個戰友更是發出哄笑聲。“我，我還不到可以結婚的年齡呢。”最後他說，低下頭抓了抓自己後頸。
“哎喲，那你好小哦，還年紀輕輕哦。”
過路的程鸢正和母親在一旁駐足圍觀。無意中掃過母女二人帶着柔和笑意的臉龐，一名身着消防服的年輕人停下了同戰友們的交流，他遠遠地朝她們打量了幾眼後，像是下定決心般突然起身朝程鸢她們走去。“燕惜姐？”他用詢問的語氣喚出母親的姓名，表情中透着小心。
程鸢看了看這個陌生人，又看了看母親。母親的臉上依舊挂着尚未退去的笑容，但她的身體卻猛地繃緊了。稍稍向前一步，程鸢出聲詢問道：“你是誰？”
“啊！你是程老師的······都長這麼大了啊。程老師看見了一定·······”沒有急着回答她的話，陌生人反倒自顧自地打量了一番程鸢的樣貌，随後他頭一低，摘下了消防頭盔，方便她們更好地看清自己的長相。頭盔下是一張約莫二十來歲的年輕臉龐，他摸了摸自己的一頭闆寸，說道：“我是······我是雞冠頭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