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菁接過帕子,卻并未拭淚,任由淚水流淌,反而像是要把滿腔的委屈都訴盡:“嬷嬷,你說我圖什麼?我是她親娘!我難道願意看她終身無靠?
“錦姐兒她現在是什麼身份了?‘歲甯郡主’!獻瑞之功,名頭比天響,尋常人家誰敢要?娶她是尚主還是娶妻?進了門,誰壓得住?誰不怕攀上來,被人戳脊梁骨說是靠女人?誰又經得起‘攀附’、‘攀龍附鳳’這般誅心的流言?”
她越說越激動,帕子在臉上胡亂地點了點:“她十七歲了!雖說本朝女子十八方可嫁人,可高門大戶裡,哪個不是十五六歲就開始相看,早早地定了親,就等十八一到就嫁娶。如今留給她的,還有什麼選擇?
“陛下那‘婚事自主’,是莫大的恩寵體面不假!可這話放出來,反倒成了紮進高門門檻裡的釘子!誰敢去碰這天子的‘恩寵’?可不就是等着皇家……”
她越說越覺自己有理,委屈更甚:“我讓她在皇子中挑,是為她尋最穩妥、最尊貴的路!太子殿下對她另眼相看,那是天大福分!嫁過去就是皇子妃,将來……”
撫着微隆的小腹,她淚水漣漣,“我隻盼孩子們都好,有個錦繡前程……也讓我們這當父母的,臉上有光,心裡也安穩不是?她怎麼就不體諒我的苦心……難道我這個當娘的,盼女兒好,也錯了嗎?怎麼她就如此狠心,把我的一片心踩在腳底下……”
哭聲在房間裡回蕩,那“狠心”二字裡,有多少是真心疼痛,又有多少是對自己無能掌控現狀的怨怼,怕連她自己,也分不清楚。
京城裡繁雜事情太多,李雲錦琢磨着,自己果然還是應該回到莊子裡去才好。
隻是不等她起身,又一樁事情找上門來。
這一日依舊燥熱,禦書房裡的門窗卻關着,厚厚的藥味混雜着香味,沖得人頭昏眼花。
皇帝靠在軟墊上,面上有着久病之人才有的蠟黃,精神倒是尚可,眼底下卻墜着兩道深深的清影。
桌上奏章的批閱字迹虛浮無力,大多數時候,都是由太子念出,皇帝再寫上幾個字。
太子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落在奏報上,姿态恭順。
“……今年江南的呈報朕看了,雲錦丫頭送上的那苜蓿,果然是利國利民。”他的聲音有些中氣不足,說着咳了幾聲,擡眼看了看葉淩雲,“她可是從江南回來了?”
葉淩雲連忙躬身道:“回陛下,數日前已經返回了。”
“唔,”皇帝點點頭,渾濁的眼中難得透出一絲笑意,“是個能幹有福的孩子。”
話音未落,一直靜靜侍立的太子忽然上前半步,溫聲道:“父皇。兒臣前日翻閱戶部賬冊,見江南幾處州縣夏稅增收明顯,特意細查,方知皆因‘歲甯苜蓿’輪作肥田之功。歲甯郡主此功惠及萬民,實乃社稷之福。”
他的語氣中滿是贊歎與欣賞,又道:“兒臣正有些農務上細節推敲不明,想着歲甯郡主既已歸京,又是此事首倡執行者,或可召見垂詢一二,也好更透徹地掌握此良策推行之關竅,便于日後推廣。”
句句皆在農事國計上,态度坦蕩自然。
皇帝對太子一向信任倚重,又向來喜愛李雲錦,聞言不疑有他,疲倦地擺擺手:“此議甚當。事關民生根本,是該細究。你自去安排就是。”
“是,兒臣遵旨。”李承佑躬身領命,垂下的眼眸深處,一抹得意滑過去。
葉淩雲面上恭敬如常,心底卻是一凜。
召見垂詢農事?
隻怕是别有想法。
第二日,太子就派人去請了李雲錦入宮來,在東宮偏殿的書房見她。
此處臨水,四面大窗洞開,湖面上荷葉接天碧色,隐約送來縷縷水汽蓮香。但殿内依舊沉悶,巨大的冰山融化,在沉重的黃銅盆下蜿蜒出幾道深色的水漬。
“免禮,賜座。”太子坐于書案後,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李雲錦身上流連片刻。
她今日穿着一身素淨的湖水藍衣裙,沉靜如水,眉宇間自有一股淡定從容,使得那張清麗的臉龐愈發奪目。
“郡主無需拘謹。”太子擡手,示意内侍給李雲錦看茶。
那茶盞是新沏的貢尖明前,澄澈碧綠的茶湯在白瓷杯中輕輕晃動,微苦的香味四散開來。
“孤聽聞郡主一路奔波,着實辛苦。然為社稷辛勞,郡主想必甘之如饴。”
李雲錦微微欠身:“分内之事,不敢言勞,不過仰賴陛下洪福,諸位大人精心指導,此物方能盡其所用。農為國本,民安則邦定,此乃臣女本分。”
“郡主過謙了。”太子的目光如絲線,絲絲縷縷纏在她身上,“居功而不自傲,更是難得。”
他話鋒忽而一轉,語氣裡帶上一絲極不易察覺的、模糊了公私界限的親昵與憂慮,“父皇常贊郡主乃我朝祥瑞,孤亦深以為然。隻是……”
“郡主如今身系天下農事機要,身份貴重非凡。将來……也必定是棟梁之材。隻是樹大招風,難免引來各方觊觎,孤思及此,不免憂心。”
“孤觀郡主行事,穩重内斂,頗有擔當,實乃本朝之福,更是未來可期,若能尋得一方強有力的臂助,于己于國,皆是幸事。”
“強有力的臂助”幾個字被他用一種仿佛是在為她考慮的口吻說出來,空氣裡的茶香似乎都更苦了些。
殿角那座冰山融化時細微的滴水聲,滴答,滴答,一下下,敲在凝滞的空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