劐州的酒樓中,着常服、面白無須的兩個男子被帶進了最上等的雅間。
他們像是很怕冷的樣子,進了屋也沒有立刻脫去将整個人埋起來的鬥篷。
“有什麼好酒好菜,不拘價錢,撿最好的上。”年輕些的男子大手一揮,神情倨傲,“上完就下去吧,沒喊你别冒頭。”
老闆陪着笑應着是,剛退出屋門,方才還倨傲的男子,反身絲滑地跪在年老者的腳邊,雙手捧起他的雙腳,百般小心地脫下錦鞋,熟練地揉捏起來,用自己的掌溫舒展他僵硬的腳筋。
他的神情比被按摩的人還享受,仿佛在承什麼天大的恩一樣。
反倒是年老者自如地喝着茶,對這樣讓人惡心的谄媚,沒有任何異樣,顯然早已習以為常。
“幹爹實在是辛苦了,這麼冷的天還得奔波。”
年老者壓了幾口熱茶,才感覺腸胃緩和了些,聲音陰柔沙啞,比哭号的北風還難聽。
“為主子分憂,講什麼苦不苦的。”
這年老者,便是奉命去珉州巡災的内侍監内常侍,盧顯。
“還是幹爹眼界廣,不是我們這溜兒淺眼皮子能奢及的,怪道主子這樣信任您呢。”年輕男子一邊手上毫不惜力,一邊嘴上也不消停。
盧顯眼皮子都沒擡,肉麻的話聽得太多,也不覺得刺耳了。
揉了一會,年輕人眼珠一動,湊上來一些,狡黠道:“劐州夜裡冷得緊,要是沒個人給幹爹暖床,兒子晚上可擔心得睡不着。”
盧顯沒說話,年輕人便了然他的意思,繼續道:“兒子了解過了,劐州雖偏遠閉塞,但有一個窟兒,辦得很是精巧,裡面有不少流放到此的官小姐,說是皮兒薄得吹彈可破。”
盧顯聞言,才終于開口道:“你這賊猴,怕是你早就想好要尋個貼心人,倒拿我做筏子。”
年輕人順勢道:“什麼能瞞得過幹爹的眼啊!還求幹爹疼兒子。”
“不讓你去,你今夜能睡得着麼?”盧顯懶洋洋看了他一眼,“去吧。”
“哎,兒子管保給幹爹尋這城裡最可心的人兒來!”
男子一溜煙走了,盧顯一人喝着熱酒養神,聽着外面越來越緊的風聲,倒也别有一種雪國風情。
屋門打開的,遠比盧顯想的要快。他原本沒擡眼,卻聽到了老闆的聲音:“爺,您的客人到了。”
“我沒有……”盧顯皺眉,正要否認,擡頭就看到了屋門口的人。
月白色的大氅,從帽兜到衣邊都鑲着純白的毛邊,頭頂的玉冠将帽子撐起,好似觀音像的垂紗天冠。
尤其是深深的帽下掩住的,是真的玉質。
盧顯大驚失色,卻還是在那人擡起的目光下,用僅存的意識道:“是我的客人,你下去吧。”
“得嘞!”老闆應了一聲,從外面帶上了門。
門剛合上,盧顯已經跪伏在地,大禮道:“奴婢,參見代王殿下。”
李誼揚手掀開帽兜,玉色的面具上凝着一層薄薄的霜,俯視着腳邊的人,聲音就如面上霜 。“盧内侍,北地天寒,你老人家可安好?”
“不敢不敢,奴婢賤軀,怎敢企得殿下問候。”
盧顯雞皮疙瘩掉了一地,又往前爬了幾步,看到李誼幹淨的馬靴上,落着幾片還沒化開的雪片,根本無暇意識外面下了雪,隻僵硬得伸出袖子上前擦拭,腦子飛速旋轉,隻想一件事,那就是:
李誼為什麼在這裡啊!
見到李誼這個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見李誼這件事。
内廷宦官私見皇子,根本不用知道他們說了什麼,這件事本身對宣平帝而言,就是逆鱗。
厚重的披風下,盧顯的汗順着發顫的脊骨源源不斷地流下。他的腦海裡,已經有自己被亂棍打死的畫面了。
然而在他面前,李誼後撤一步,讓開他的袖子,看着盧顯的眼神毫無情緒,坐到了桌邊的空位上,才道:
“起來吧。”
“是……”盧顯應了一聲,扶着地站起身來,立刻恭着腰走到李誼身後,要為他斟茶,明明心裡有一千個問題,卻一個都不能問。
好在李誼很快就開了口,“盧内侍,珉州災情慘重,請内侍明察、給災民一條活路。”
“是是是,待奴婢調查完災情,一定如實禀報陛下。”盧顯努力應着,正拿着茶壺要往桌上的空杯裡倒水。
“内侍。”李誼的聲音重了幾分,放在桌上的手握起茶杯,放在桌邊更遠處,避開了盧顯的茶壺嘴,又重複了一遍:“珉州,災情慘重。”
方才,要不是盧顯反應快,立刻揚起茶壺,茶水就要倒在桌上了。
但他顧不了想茶水了。能在宣平帝身旁讨生活的人,都是何等聰明,隻聽李誼這兩句話,盧顯就猜到了實際情況。
珉州不會有災情,但李誼需要它有災情。
“殿下……”盧顯徹底做了難,臉上的每一道皺紋裡,都是苦澀:“給奴婢一千個膽子,奴婢也不敢欺君啊……”
對這樣的回答,李誼毫不意外,他伸手入懷,掏出一張紙随手放在桌上。